管我要想的是什么,我总会感到有一派迷雾挡在我跟要想的事之间,总会有别的想头插进来打搅,我要想的事好容易在我眼前一亮,却又马上不见了,于是就得到那片迷雾中去找,好容易找到了,结果却还是照抄老文章,一遍一遍又一遍,翻来覆去总是这个样。你明白一直这样下去有多可怕吗?——年复一年,过的就总是这样的生活,而且心里知道自己永远也只能是这样,不会变好,只会变坏——你明白这有多可怕吗?”
“我不明白,”我说。“我觉得那是绝顶正常的。不管人家说自己的脑子有多管用,可其实谁想事儿也不能那么清清楚楚。想问题,本来就是有点像雾里看花似的,要尽量争取从雾里多看到点东西,然后尽自己所能给好好搭配拢来,合在一起。正因如此,所以人们有了见解,形成了信念,往往就抱住了不大肯放。因为,看法都是在散乱无序中渐渐形成的,哪怕就是最最怪诞的看法只要一旦形成以后,相比之下似乎也就显得很了不起了,是明白合理、天然正确的了。假如你不好好记住,一旦忘了个干净,那你就还得钻进那重重迷雾中去,再用尽脑筋琢磨出一个来接替。”
她放开了捧着脸的手,对我腼腆一笑,说:
“你可别见怪,我以前对你是很看不入眼的。”她又恢复了凝重的脸色。“不过……”
“别再‘不过’了,”我说。“你都这么大的人了,应该知道,除了疯癫已极、痴呆已极的人以外,有时候谁都会疑心自己的神经不大正常——即使不见得常有,至少也会偶尔有这样的想法吧。要找些神经不正常的证据那还不容易:你愈是往自己的身上想,找到的证据就愈多。你老是在自己的身上这样苦苦的查、苦苦的挖,这种折磨谁的神经受得了呵。你就是要极力证明自己是个疯子!你没有把自己逼疯这倒才是件怪事。”
“我只怕已经把自己逼疯了。”
“不,没有的事。相信我的话,你的神经是正常的。你要是不信的话,我可以分析给你听。你在人生的道路上起步就倒霉,一开始就落到了坏心人的手里。你的后妈是个十足的害人精,使尽了手段要糟害你,经她一再调弄,你终于相信了你的身上有你们家族的一种十分独特的遗传因子:祸祟。我认识你不过两个月,就在这两个月里,人世间的种种灾难样样都落到了你的身上,而你呢,因为相信自己身上有祸祟作怪,所以也就认为这一大堆灾难桩桩件件都是由你而起的。好,你来看看:这对你的影响有多大?你常常动不动就两眼发直,有时还歇斯底里大发作,你先生遭了害,你就想自杀,可是你又不是真的精神错乱,所以想到子弹穿皮透肉那么吓人,你又打退堂鼓了。
“哎呀,你也真是的,我的大妹子!我是个拿了钱替人干事的,对你的种种磨难我的关心也决不会超出拿了钱替人干事这一步,老实说你有些事情还真弄得我有点焦头烂额呢。比如那回在礼拜堂里我不是还跟个鬼斗过一场吗?应该说,跟犯罪活动打交道我打得年头也多了,打得心肠都硬了。你受了这许多磨难且不说,今天早上还有人来引爆了一包硝化甘油,差不多就是在你的床前爆炸的呢。可这会儿到了晚上,你却照样能起床坐坐,打扮得整整齐齐,还跟我辩论你的神经正常不正常呢。
“如果说你不正常,那也只能说你比正常人更坚强、更清醒、更冷静。你少想想你血脉里戴恩家的成分,多想想你血脉里德马扬恩家的成分。你能这样坚强,不是承袭了你爸爸的气质,又是承袭了谁的气质呢?你爸爸正是凭着这份坚强的气质,才在魔鬼岛,在中美洲,在墨西哥,一步步挺了过来,始终不屈不挠。戴恩家的人我也见到了那么一个,我看你倒不怎么像她,而是更像你爸爸。从形体上看,你也像你爸爸,假如说你有什么退化的体征——不管这些体征能说明些什么——那也是得之于你爸爸的遗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