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曼把从分部争取来的冰箱安顿在隐蔽部,就到伤员的帐篷里去了。在门口,听见轻伤号小李在喊“护士”。一个男护士忙走过去,不料那小李皱眉道:“没叫你,叫那个姑娘护士。”
嗤——有人笑了。
被称为姑娘护士的小唐因这位伤员的“点将”,很不好意思,撅嘴不动:“有什么事呀?”
“你凭什么不管我?”
这位小李是前天从后方医院做了盲肠手术出院后上去的,没参加进攻战,也没坐热猫耳洞。他满脸是青春粉刺,一双眼机灵得很,活脱脱像玻璃球儿。听说参军前是“万元户”,小裁缝。想必平日吊儿郎当惯了,从来受不了领钩紧紧锁住喉结的约束。他背着吉他上了阵地,大大咧咧坐在战壕沿弹吉他,一发炮弹送了他个轻度脑震荡,臂上还嵌入一块弹片,吉他摔得粉碎。野战救护所里属他伤轻,护士们也就不大照顾他,想必是受不了冷落,满腹怨气才故意找事儿吧?
“姑娘护士——你过来。”
“李大亨你小子安静一会好不好?”一位连鬓胡子重伤号浑身是绷带,像上了刑,叫道:“这不是你在自由市场卖衣服那时候了,嚷嚷什么?”
“别叫‘外号’少管闲事。”
“闭嘴吧!你还好意思叫护士?听见一声炮响就滚下来了——哼。”
“你胡说!”
李“大亨”腾地要起来,晕眩,欲呕,又躺下了……
江曼权威性地发布命令:“都不许吵!——小李,喝水吗?(小李摇头)要不要便盆?(小李又摇头)头疼吗?”
小李眼角的泪刷地流了下来。
沉默。
江曼打了水,像对待别的伤员那样,给小李擦脸。小李抓了毛巾,掷回水盆,水的波纹在荡,似乎要荡出盆沿,向无边的空间延伸。
越军又打炮了。
从帐篷门口可以看到硝烟尘土在山上盘旋,上升……
那位连鬓胡子重伤员,在进攻战中立了功,后来被地雷炸伤,从下来就不讲话,也不愿意听到别人讲话,开口就焦躁,开口就伤人。现在,他在用仅有的健全的拳头在咚咚捶床发泄!
输液架在摇荡;
输液管在摇荡;
灯,也似乎在摇荡;
摇荡着的情绪,摇荡着的心,摇荡着的阵地……
静下来了。
静得令人感到憋闷,透不过气来。
仿佛那硝烟塞住了帐篷里所有的人的嗓子眼儿……
江曼在用毛巾角儿给一个伤员擦耳朵里的土。那伤员忽然扭脸央求道:“护士长,唱个歌吧。”
气氛似乎有所缓解。她看到伤员的脸似乎有了生气,一双双眼睛亮些了,灵动些了。伤员们对于自己的无可奈何,对于未来的担忧,由于离开战场而引起的烦恼、焦躁好像都减退了,就像她是什么歌星似的。
“我从小就不会唱歌,破锣嗓子。”
整个帐篷都好像暗了下来。
又沉寂了。
连鬓胡子又在敲床了,那声音是缓缓的、沉重的,伴着粗粗的呼吸声。
有人忽地用被蒙了头。
江曼叹口气:“你们别这样儿,唱就唱,可都是些老掉牙的歌……”
甭管顺耳逆耳,她用嘶哑的嗓音轻轻唱起来了。如果歌声能抚平战友的伤痛,能安慰那些焦躁的心,她愿意唱十天,唱到嗓子说不出话。歌声这东西可真是奇妙呢,它那流动的节奏就仿佛是从一个心灵里飞出的小鸟儿,去寻找另一个心灵。人生的道路虽然漫长,筛选下来的记忆却只有几页。每个记忆都能奇妙地附着在一支歌儿上。由歌儿载着记忆,或是由歌儿衔出记忆。有时候,顶陌生的人也会从对方的歌声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