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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龙应台

    茄萣乡

    一九六五年,在一个满天星斗的夜晚,坐在一辆塞满破旧家具的卡车里,我们来到了海滨的茄萣乡。道路上有很多坑,从跌跌撞撞的车中望出去,右边是荒草丛生的坟场,左边是漾着水光的鱼塭。

    只有这么长长的一条街,街上大概还没有路灯。晚上推着没有灯的脚踏车出门,感觉到头上一点暗暗的月光。车轮突然碰到一团软软的东西,挡在路中央,原来是头黑毛母猪,正在呼呼大睡。我牵着车子绕道而过。她当然累了,白天,母猪带着群小猪到处游荡,在阴沟里搅和一下,浑身脏泥地又晃进卫生所和派出所里去。

    简陋的木头造的家就在大路边,睡在家里和躺在大马路上没有两样;街坊邻居的谈笑声、咒骂声就在耳边。黄昏时分,成群结队的少年家嚼着槟榔,足登日本木展,咔啦咔啦地踩过街头,往上茄萣去;那儿有乡里唯一的戏院,戏院中放着一排一排板凳,角落里散着刺鼻的尿味。周末的时候,常常有脱衣舞的插放。

    台风一来,海水跟着倒灌,年年闹水灾。有一回在倾盆大雨中搭客运车从学校里回来,下车时,车门一开,习惯性地蹬脚下去,扑通一声,人却大半个泡在水里。板凳、竹篓、瓶瓶罐罐,都漂在街上。涉着及腰的水回家,丢了书包就赶到街心去摸鱼。

    茄萣人讲话声音特别大;是因为在广邈的沙滩上、在呼啸的海风中对话,需要扯着喉咙喊叫吧!乡人的台语有一种特殊的腔调,和中北部农村里的人非常不一样,听起来很刚硬朴直,三句两句间夹着"猴"的口头禅,好像是茄萣渔民的标记。当我说台语时,卖鸭子的妇人会笑得很开心:

    "你的台语有一个腔,真好听呢!这个查某婴仔真有人缘。"然后一刀霍下,把血淋淋的鸭头斩下。

    卖鸭子的妇人叫做"驼背嫂",她的丈夫叫"阔嘴的",长着很阔的一张嘴,像唐老鸭。一年到头我见他背着鱼篓,赤着脚,脚板又大又扁又黑,踩在地上,紧紧地扣着地面,两只脚板竟然像两只鞋子。"阔嘴"的兄弟叫"黑鼻仔",鼻子上有块大黑斑,好像不小心滴了墨水似的。"黑鼻仔"喜欢卖弄成语,有一次,他生气地对"驼背嫂"说:"你不要指鸡骂狗,你在说谁烂蕃薯充数?"

    "驼背嫂"的女儿书读得很好,但是小学毕业就被送到针织厂作女工去了。

    "查某的,读册有什么落用!"她劝告我的母亲,"现在让伊去打拼赚钱,廿岁出嫁时,金银首饰嫁妆都赚到了。查某的读册,再读也是别人的!"

    "驼背嫂"隔壁的肥胖阿珠,有好几个女儿;每一个都在十三四岁的时候就卖到高雄的茶室里去。没几年,阿珠就起了楼房。

    而我们,继续过着清贫的日子。学校的家庭调查表上总有"家庭经济"一栏,不晓得谁先想的,我们总是填上"小康"两字。可是家里破旧宿舍的墙壁总是斑驳脱落的,一块一块的水渍痕迹和落漆的秃处造成一幅蛮恐怖的画。下雨天,到处漏水;连卧室里都是一地的泥泞。每次填"小康"之前,大概总是开学注册的时候,也就是母亲到对街西药房那儿去借学费的时候。

    有一年,一个警员拿了把执勤的枪射杀了他刚考上初中的十三岁女儿,然后用枪对准额头结束了自己的生命,他才三十五岁。据说是因为四处借不到女儿的学费,一时想不开。

    另外一个警员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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