吐出凉气来。他直觉地感到她今天是来和他诀别的。一定是她得到了消息,知道他要被处死了。
「你听见什么消息没有?」他问。
「你别着急,耐心一点。你不要紧的。」
他没有作声。「我们说点别的。」
她做出愉快的神气。
「说什么呢?」刘荃微笑着说。
她的眼睛里已经又汪着眼泪,他不得不很快地想出些话来说:「哦,有一桩事情一直忘了问你。」
「什么事?」
「我离开韩家坨的时候,你叫我寄一封信,那封信是特意写的还是本来要写的?」
黄绢不禁微笑了。「你当我是诚心要你知道我的住址是不是?」
「你不承认?」
「当然不。」
「好好,那是我以小人之心,使君子之腹。」他把脸贴在她面颊上揉搓着。
「从前的事想着真有趣,」她说。「你记得在卡车上唱歌,你始终没唱,就光张张嘴?」刘荃说。
「你还说我唱得好听。」
「真的,我就从来没听见你唱过歌。」
他觉得很意外,她竟伏在他胸前,用极细微的声音唱了起来。她的嗓音太单薄,但是这样低声唱着,也还是有一种韵味。唱的是他们在中学时代就很熟悉的一支歌:
「天上飘着些微云;
地上吹着些微风。
啊……微风吹着我的头发。
叫我如何不想他?」
她突然停止了,把脸压在他衣服上,半天没抬起头来。刘荃也没有作声。
「底下不记得了,」她终于说。
「我也不记得了,」刘荃微笑着说。
警察突然开口向刘荃说:「喂,得走了!时候已经过了。」
但是黄绢紧紧地抱住他,她的眼泪流了一脸,她疯狂吻着他的眼睛和嘴。她又像一个石像苦痛地挣扎着要活过来,一个冰冷的石像在凄迷的烟雨中。「刘荃!」她哽咽着说:「刘荃,我永远不会忘记你的。」
她从前不是不许他说他永远不会忘记她?她认为这话是不祥的,彷佛他们永远不会再见面了。
刘荃像触了电似的,站在那里呆住了。她这是太明显地表示他们从此永别了。
「走走!」两个警察走上来拉他,刘荃本能地就扳开了黄绢的手,很快地走了出去。他不愿意在她面前被这些人横拖直曳。
警察又把他押回原来那间黑暗的房间。
「不知道什么时候执行,」他想。
挨着他坐着的一个人悄悄地问:「哪里来的?」
他起初没有回答。然后他说了声「我是刘荃。」
那人惊异起来。「我还当是个新来的。」他彷佛有点难为情似的。「怎么?没有怎么样?」
「不过时间问题罢了。」
「坦白是生路,」播音器又鬼气森森地轻声念诵着:「抗拒是死路……」
大概接近午夜的时候,突然灯光通明。看守人打开房门,分给他们每人一份纸笔,限他们在天明以前把坦白书写好。
刘荃很用心地写了他的坦白书,但是他知道他等于交了白卷。
天亮的时候,把坦白书收了去。他们的政策向来是一张一弛,玩弄着对方的神经。经过那样紧张的一夜,第二天竟是极平淡地度过。陆续又新添了几个人,都是别的房间里调来的。屋子里已经坐不下了,一部份人只好站着,大家换班。
刘荃一直等到第三天上午,仍旧毫无动静。直到那天下午三四点钟模样,忽然把他叫了出去,带到楼下的一间简陋的办公室里,一个穿黄色制服的同志坐在一张小条桌前面。这比较像「验明正身」的场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