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间屋子里挤了二三十个人,在黑暗中默默地席地坐着。今天晚上九点钟就关了电灯。
外面马路上响着汽车喇叭,自远而近,又渐渐远去。车灯的白光倏忽地照到这黑暗的房间里来,窗上铁栅的黑影沉重的棍棒落在人身上。
狱室里装着一个播音器,在墙的高处。播音器里突然发出一阵沙沙的响声,然后有一个低沉的喉音开始说话了:「坦白是生路,抗拒是死路。」悄悄地,声音放得极低,但是带着很重的呼吸的声息。
隔有两三分钟的沉默。
「坦白是生路,抗拒是死路,」又轻声重复着。一遍遍地说了七八遍,终于停止了。
在绝对的黑暗中,身体挨着身体。偶尔听见那垢僵硬腻的棉衣摩擦着,发出轻微的声响。偶尔有人变换坐的姿势,腿骨格格作声。有人抑制不住他的咳嗽,秽恶的干燥的热风一阵阵在别人面部掠过。
半小时后,有一个人再也忍不住了,沙沙地搔着身上被蚤子咬了的地方。但是房门底下忽然出现了一线黄光,那沙沙声立刻冻结住了。
门外有人开了锁,房门一打开,就有一只手电筒的光射了进来,在人堆里扫来扫去。大家张开盲人的眼睛,木然地让那白光在他们脸上抚摸着。
电筒拨过来照到刘荃脸上。那粗而白的光柱一触到脸上,立刻使人浑身麻木,心也停止了跳动。然后那道白光又旋了开去,落在屋偶一只铅桶旁边坐着的一个人身上。
「姚雪帆!站起来!」门口有两个人大声叫着,随即从人堆里跨了进去,把他拖了出去。
房门又锁上了。一队杂沓的皮鞋声,拥到别的房间里去了。
大约陆续叫了好几个人出去。大家侧耳听着。在一阵沉寂之后,突然在房屋的另一部发出了几声枪声。
太像舞台的音响效果了,刘荃心里想。但是身当其境的人,即使看穿了这是戏剧化的神经攻势,也无法摆脱那恐怖之感,正像一个人在噩梦中有时候心里也很明白,明知道是一个梦,但是仍旧恐怖万分。
半小时后,忽然灯光大明。
「抗拒坦白的顽固份子已经都枪毙了!」播音器明朗地宣布:「大家赶快坦白!再仔细反省一下,赶快彻底坦白!」
电灯忽然又灭了,重新堕入黑暗世界。如果这是一出戏,那实在是把观众情绪控制得非常紧,不让人透过一口气来。
房间里声息毫无,不知道是不是都在反省。刘荃进来了十几天,对于同室的犯人知道得很少,因为禁止谈话。但是每次进来一个新犯人,坐在旁边的例必要轻轻地问一声:「哪里来的?」有时候那新来的只是垂着头坐着。但是也有时候可以得到简单的回答。一部份似乎是国营机构的高级留用人员,被指控贪污,目的大都是借退赃的名义榨取他们的财产,此外就是像刘荃这样的非党员的干部了。刘荃本来也听见说,这次三反的主要目的之一就是「清理中层」。非党员的干部数近千万,需要作一次清理。称他们为中层,是因为他们介于资产阶级与无产阶级之间,立场不够明确。经过这一次三反,有许多是要被淘汰的。
刘荃关进来之后,已经提出去问过两次话,他矢口否认有贪污情事。他早已下了决心,无论他们用酷刑也好,用心理战术也好,他决不滥认罪名,把他没有做过的事也「坦白」了出来。并不是充英雄好汉,而是事实上办不到。承认了贪污就得退赃,他哪里来的钱?家里是绝对赔不起,也没有阔亲戚可以告贷。现在这时候大家都为难。他自己至多一死,不能再去害别人。
「坦白是生路,抗拒是死路,」播音器又低声说起来。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
窗外有一辆汽车驶过来,车灯的光照到窗户里来,一瞥即逝,就像整个的世界在他眼前经过那样亲切、温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