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五十六年一月,家父收到最后一张字谜“备33”。这是一个孤立、偶发的事件——套用汪勋如在《天地会之医术、医学与医道》一书中所说过的话——“没有人会将之和其它曾经发生过的,以及未来将要发生的事件合并观察;不作这样的观察,便更难追讨出单一事件的眞正原因。”
“备33”是这样写的:
“戍鼓断人行/边秋一雁声/露从今夜白/月是故乡明”
这更不是什么战史的材料了,当然不能归档。然而个中蹊跷却在于它是半首杜甫的五律——〈月夜忆舍弟〉,少了底下四句不说,还写在一张极其不寻常的纸上。那纸仅有巴掌大小,是一种叫“百叶柬”的古制纸,应该是十分珍贵的骨董了。家父持之细看,但见那蝇头小楷,分明是明代倪鸿宝的笔意;正狐疑着:怎么得着件书艺奇珍?忽然手上的纸一滑,登时在拇食二指之间松脱了。奇的是纸片轻盈如无物,居然当下散开,成了六片薄如蝉翼、呈半透明状的纸膜。家父这才想起:百叶柬号称百叶,乃是经巧匠手工以极黏稠的纸浆经密帘反复荡压而成。上好的百叶柬,可以层层揭起,唯揭脱之后再也不能重新聚贴如初。至于他眼前散落一地的六张,实为一张之上的六层;而先前这六层之所以能够附着在一起,祇不过是靠着那半首〈月夜忆舍弟〉的墨渖胶合而已。质言之:是有人先用不知什么法子把一张(其实是一角)百叶柬揭分了六层,再迭合起来,写上了这半首诗,使之暂时复原。未料经家父手指捻搓,遂又分离了。家父见损了这古纸精书,觉得不忍,想要将六层纸膜拾起、贴合,岂知手劲儿稍重,纸膜却纷纷破了。这才不意间脱口诵出〈月夜忆舍弟〉的下半截:“有弟皆分散/无家问死生/寄书长不达/况乃未休兵”。
杜甫此诗作于大唐干元二年,时在秦州,史思明已叛,陷洛阳,正是兵荒马乱、劫灰弥漫之秋。家父转而忖道:写这诗的人恐怕不是因为纸张狭仄、全诗书写不下、才祇写了半首;实乃以欲语还休之势明说杜子美前半首之文,以寓后半首之意。在那一刻,家父还以为写这半首诗的人是有鉴于“反攻大陆”之无望,而要家父同感其羁旅思乡的情怀。
此后,备考档再也没有增加任何字谜;家父懵然无觉,自然不会以为“寄书长不达”所指的是家父并没有善加利用这些另有意旨的数据——在当时,他甚至不认识这些资料。
一个孤立、偶发的事件——或者一则失落了和其它材料之间任何关系的材料——是不具意义的。倘若我如此写:“民国五十六年一月,家父收到半首写在一小块百叶柬上的杜诗。”便毫无意义;然则,让我们试着去发现:环绕在此事前后一些散落的、飘零的、支离破碎的片段。之所以令我着意于此、不可自拔的还是书袋里的七本书:民国五十六年一月是《上海小刀会沿革及洪门旁行秘本之研究》出版的日子,此前的三本书是连续在一年又两个月之间密集出版的;此后的三本书却每隔五年才出版一本。这里面难道不该有一个“为什么”吗?
在我生命的历程中,民国五十六年一月是模糊到几乎不存在的。我的小学四年级念了一半,渴望家里能拥有一台电视机——那样我就不必趴在对面邻居的空心砖墙上看《断刀上尉》和《勇士们》。和我一起趴在那墙上看美国影集的还有小五和小五背上的孙小六;我们都不知道孙小六即将在半年之后遭到生平第一次的绑架,也不知道孙妈妈将因之而闹自杀,孙老虎也从而以“在家进修”的方式离职,开起出租车来。我们大约都承认生活是静止的、平淡的、一成不变的——谁家也买不起电视机,直到永远。我们甚至不知道全村将在一二年之内全数迁出,搬到这城市的另一头去,住进四层楼的公寓,认识双和市场边巷子里的彭师父、彭师母;更不知道我们将在咫尺有如天涯的水泥楼房中渐渐长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