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弗朗索瓦——从世界隐退这一行为,从佛教的观点看或是从基督教的观点看,也是一种对死亡的准备。一个像帕斯卡尔那样一贯的基督徒认为,从他明白惟一的实在性即是神性那一时刻起,生活在尘世中就不再有任何意义。必须从这一生开始即准备好出现在造物主的面前,因此,就必须一直生活在一个只能再活几秒钟的人的状况之中。在帕斯卡尔的《思想录》中,这种想法经常出现,而它是来自福音书的:你不知道主会在什么时刻召唤你,是在十年之后还是五分钟之后。尽管没有宗教的内涵,哲学也常常强调这个事实,即哲学是对死亡的准备。蒙田《随笔》中的一章就是名为“研究哲学就是学会死亡”。我认为我已经理解了这种准备死亡的、过渡的思想,在佛教学说里也有着非常重要的作用。死亡之后的过渡,我相信这便是人们所称的“中阴”。不是还存在一部《中阴论》吗?
马蒂厄——确实。关于死亡的思想一直就停留在实践者的精神里。但是,这个思想根本不是悲哀的或病态的,它恰恰是激励人们利用生存的每一个时刻以完成这种内在改造,激励人们不要浪费我们宝贵人生的任何一秒钟。如果人们不想到死亡和不恒(impermanence),他就会任自己随便地说:“我将首先安排好我的日常事务,完成我的所有计划。等到我结束了所有这一切时,我就会对此看得更加清楚,就会投身到精神生活中。”好像自己面前还有很多时间一样地生活,而不是仿佛只剩几秒钟一样地生活,这是最致命的圈套。因为死亡能够在任何时刻根本不预先打招呼就突然到来。死亡的时间和导致死亡的环境场合是不可预见的。平常生活的所有环境场合——行走、吃、睡——都能突然变成同样多的死亡的原因。一个实践者必须永远将这点记在心上。当一个隐修士早上点火时,他自问自己是不是明日还在这里点另一把火。当他呼出肺中的空气时,他为能够重新吸气而认为自己是幸福的。对死亡和不恒的反思就是一根刺,它鼓励他不停地进行精神实践。
让-弗朗索瓦——对于一个佛教徒,死亡是令人恐惧的吗?
马蒂厄——他面对死亡的态度与他的实践是平行发展的。对于一个尚未达到高度精神成熟的初学者,死亡是恐惧的原因:他感到自己就像落在陷阱中的一头鹿,想尽一切办法以求解脱。然后,实践者不是徒劳地思考:“我怎么才能够逃避死亡?”而是思考:“怎样才能够毫无恐慌、带着信心和安详穿过‘中阴’这个中间状态?”随后他就变得像一个已经耕作、播种、照顾过收成的农民一样。不论有没有恶劣的气候,他都没有任何悔恨,因为他尽了最大努力。同样,一个将整个一生都用于改造自己的实践者,没有任何悔恨,安详地走向死亡。最终,高等的实践者面对死亡而感到欢乐。既然对于个人的观念、对于现象牢固性、对于财富的眷恋都已消失了,他为什么还要害怕死亡?死亡变成了一个朋友,这只是生命的一个阶段,一个简单的过渡。
让-弗朗索瓦——这种宽慰并不是很新奇,尽管我不想低估它。佛教就没有什么好补充的?
马蒂厄——死亡的过程及这时出现的各种不同的体验都在佛教论著中被细致地描述过。紧接着呼吸停止的是意识和肉体分解的众多阶段。然后,当物质世界在我们眼中消失之后,我们的精神就溶入绝对的状态中,这种状态与我们在意识与肉体相联合时所感知的有条件世界的状态是完全不同的。在死亡的时刻,意识在一个非常短的瞬间消失在人们所称的“绝对方面的光明空间”里,然后它又重新露出来以穿过一个中间状态,或者叫“中阴”(bardo),这个中间状态导向一次新的生存,或者叫再生。有一些沉思旨在当中阴的各种不同体验尚未出现时,停留于这种绝对状态中,以便在这个瞬间达到事物的最终本质的实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