醴陵人,昨天就是她带我去植物园的。这些天,她一直在劝我跟她回湖南老家。她有一个堂叔,据说会用念了咒的符水给人治病。好玩。
秀蓉:还有一个坏消息。
端午:你说。
秀蓉:我银行卡上的钱已经快用完了。
端午:我现在就打电话订机票。我马上就赶过来。很快的。一眨眼就到了。
秀蓉:你不要来!
秀蓉:你再快,也没有我快。
端午: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秀蓉:你知道是什么意思。
端午:求求你,千万不要这么想。
端午:你别吓唬我。
端午:你在吗?
天已经完全黑下来了。大约在半个小时前,胡建仓已经离开了资料室,下班回家。他顺手替端午开了灯。白炽灯管“嗞嗞”地响着。窗外的建筑工地上,早已人去楼空。一只瘦骨嶙峋的大黑猫,在脚手架上愤怒地看着他。像个哲学家。不远的地方,传来了机帆船“突突”的马达声。
端午犹豫着,要不要给吉士打个电话。
秀蓉:我还在。亲爱的。
秀蓉:那天我们在天回山下的农家小院,一直呆到太阳落山。黄昏的时候太阳才露脸。没有一丁点风。植物园门口的小树林里,有很多老人在健身。每个人的脸上都写着“骄傲”两字。徐景阳的话是有道理的。他们都是从千军万马中冲杀出来的幸存者。活着,就是他们的战利品。
秀蓉:还记得我们曾经讨论过的人的分类吗?我说过,这个世界上只存在两种人:死去的人,还有幸存者。我失败了,并打算接受它。
秀蓉:你不要来!至少现在不要。我要一个人跨过最后的那道坎。知道我最讨厌什么人吗?
端午:九点二十,有一班去成都的飞机。
端午:你接着说。
秀蓉:熟人。所有的熟人。还在大学读书的时候,我就做梦能生活在陌生人中。我要穿一件隐身衣。直到有一天,我从图书馆回宿舍的途中,遇见了徐吉士。那是1989年的夏末,他去大学生俱乐部参加海子纪念会。然后就遇到了你。在招隐寺。不说了。自从遇见你之后,我发现原先的那个隐身世界,已经回不去了。怎么也回不去了。我甚至尝试着改掉自己的名字,可还是没有用。
秀蓉:我可以死在任何地方。但死在医院里,让我最不能忍受。那简直不算是死亡。连死亡都算不上。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端午:晚上九点二十,有一班去成都的飞机。
秀蓉:不要来。我要下场了。谢幕了。居然还是在医院里。有点不甘心。
秀蓉:医院是一个借口。它才是我们这个世上最严酷的法律。它甚至高于宪法。它是为形形色色的掉队者准备的,我们无法反抗。我们被送入医院,在那里履行最后的仪式或手续,同时把身体里仅剩的一点活气,一点点地熬干净。
秀蓉:就好像是我们自己的选择。是我们主动追求的最终结果。
秀蓉:去年冬天,守仁被杀的那段日子,你还记得吗?其实我已经死过一次了。履行了所有的手续,并知道了它的所有秘密。就像我当年参加律师资格考试,舞弊是预先安排的,我提前就知道了答案。
秀蓉:我曾经想把自己变成另一个人。陌生人。把隐身衣,换成刀枪不入的盔甲。一心要走到自己的对立面,去追赶别人的步调。除了生孩子之外,我所做的每一件事,都是自己厌恶的。好像只要闭上眼睛,就可以什么都不想。渐渐地就上了瘾。自以为融入了这个社会。每天提醒自己不要掉队,一步都不落下。直到有一天,医院的化验单温柔地通知你出局。所有的人都会掉队。不是吗?不过是时间早晚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