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节,她已经比母亲还略高一点,脸型和五官的轮廓更为鲜明,气色润泽。她小孩子的纤细四肢和身躯,有了些肉,更显得柔软和挺拔。她的头发似也柔顺些,编起很紧的两根短辫子,辫子与发顶,毛出来的一层短鬈须,迎了光,就像罩了金色的光环。也不知是映衬的,还是本就如此,她的眉,睫,瞳仁,还有脸颊额头上的茸毛,全呈现一种暗金色,偏褐。她穿的都是姐姐穿小的旧衣服,可也不坏,那是家道富裕时,小女孩的穿戴。暗绿直贡呢短上衣,圆领上滚了边,胸前打裥褶,只领口缀两颗扣子。卡其裤,贴袋,袋口镶红白条纹细边,裤脚管明幅的贴边也镶同样花色的细边。还有荷叶领的篷篷袖白衬衫,格子线呢背带短裙。方口横搭袢皮鞋。她穿这些衣服,效果和姐姐全不一样。白皙清秀的姐姐,自小有一种清高的风度,头发剪成齐耳,蓬松黑亮,前额光光的,一边卡一个黑铁丝发卡,脸色清爽极了。如何摩登的衣服穿在身上,都变得文雅大方。她低眉垂目,静静地随了哥哥。哥哥西装吊带短裤,束住雪白的衬衫,长统白袜齐膝,棕色牛皮鞋,头发三七分,梳得服帖整齐,露出同他们父亲很相似的额头,手里还拿了一顶花呢鸭舌帽。兄妹二人乘坐一辆三轮车,去看电影。说实在,他们不像是临街弄堂房子里走出的,而像是某家资产者的小姐和少爷。这也确实是他们母亲按照中产阶级的模式装扮她的小孩,是她以为的最上乘。可多少地,流露出一点夸张的戏剧化,是本阶层的趣味格调在作祟。他们有时也会去看母亲演戏,从头至尾蹙着眉,不发一点笑,似乎有一种厌嫌。他们显然不喜欢剧场后台里的气氛,拘束地坐在一隅,有人走过,看他们一眼,说,两个华侨,或是,两个日本人!倘有人伸手去摸他们的头,他们就会偏过去让开。他们讨厌这些艺人们的粗鄙。而且,也讨厌他们的母亲在中间灵活周旋的样子。实际上,他们多少是有些嫌弃他们的母亲。略长大后,他们就不再去母亲演出的剧场,他们的气质与这场合十分不协调。 姐姐的衣服,穿在她身上,却总会显得花哨,这孩子多少有点俗气呢!她走路有一种挺胸收腹的姿态,后臀微微翘起,脚尖着力,步态轻盈。因她要比姐姐身体浑圆结实,所以每一时期的衣服于她都略有些小。短裙是在膝上两三寸,裙裾撑成一把伞,衣服则吊在腰间。袖口与裤管,前者在手腕上,后者在脚踝上。好在此时尚未发育,依然是小孩子形容,否则就会有熟腻之嫌了。现在,她只是显得格外鲜艳饱满,且又是那样的热情活泼,人人见了都会多看她两眼。并不是觉着她有多少漂亮,而是很特别,很有趣。她在少年业余体校的体操班里,身量其实有些大和重,可她柔软度特别好,弹跳力也好,而且,具有少见的爆发力,教练就舍不得淘汰她。她换上黑色c紧身的体操服,竟已经有了曲线。立在队伍里,其他孩子还都像雏鸡似的,而她羽翼渐丰。是她母亲最先看出她的成长。此时,她在一出多幕大戏里扮一个少先队员,有名有姓的角色,还写上了说明书。出场的次数多了些,但任务亦很简单,不过是摇了根绳子跳绳,或是站定跳,或是边跳边上场,再边跳边下场。跳绳中间,有二三句台词。一日,她如往常样跳着绳出台口,立在台口的母亲,迎见她就是照脸一记,骂了声:!她是被母亲打惯的,可这一记却叫她懵了头脑。她虽然不很懂得母亲骂她的意思,只是本能地感到屈辱,眼泪就下来了。母亲又是照脸一下:敢哭出来!她来不及揩干眼泪,返身又笑着上了场。脸上的泪痕巴着皮肤,有一颗泪珠流进嘴里,咸滋滋的。方才的委屈已经全消,她甚至同情底下,坐在暗处,面目模糊的观众。她很快就又下了场,可她知道,世间就有着另一种人生,是与现实完全不同的。 这是她在母亲剧团里扮演的最后一个角色,她虽然仅十岁多一点,可却渐脱儿童形骸,不适合再演孩子了。现在,人们都已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