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六那日,颜府很热闹,客人坐满了一整个院子。
就连平日里见首不见尾的三皇子,听说颜府预备了十八香,也一早就赶着车驾来了。
顾长生八岁入军营,二十二岁入将军府,做了巾羽营的长生将军。常年征战在外,相夫教子成了难事。她母家虽有不少世交,也都碍于军职,找了法子推脱。
顾老爷一度以为,这宝贝姑娘这辈子也嫁不出去。谁曾想,良缘佳配不来则已,一来就是世上无双。
颜氏宗族嫡长子,天息门四座亲传弟子,西六部总统领,延陵储君,颜青平。
不仅家世显赫,模样还生的好看。
眉如霜剑,眼若桃花,像是话本子里鲜衣怒马的风流公子,又像是武林传说里清朗俊逸的逍遥剑客。
可仔细想想,都不如他。
听说他与顾长生,相识于五年前烽火连天的西北战场。整整三年,出生入死,情根深种。此时订婚,只等着国丧一过便办喜事。
酒席进行了一半,颜青平才从内堂出来。他身上那件衣服少有人见过,碧色的缎面上用金线绣了青枫树和比翼鸟,襟子上挽了条青绿色香竹熏貂。头发只用银簪挽了个半散的髻,侧边缀两穗碧色流苏,与往日无二。
他天生一双温润多情的桃花眼,又有一副似笑非笑的翘唇角,即便内里冷得一潭寒冰似的,这一张皮相还是被他粉饰的极为太平。
几日前,长生将军府送来件金红织绣的喜袍,并一切所需配饰,说是怕颜府事忙,顾不得这些。那袍子本来好端端地挂在西厢房里,没碍着谁的事,昨晚上茯苓不知撒哪门子酒疯,非说那喜袍太红,扎得他眼睛疼,提着剑就给划了。
划了也好,他想,反正也不爱穿。
颜青平倚着院子角落一株御衣黄,远远瞧着酒席里那张颇为突兀的空桌子。那原是为宫府预备的,但是她没来,琥珀犀也没来。宫府这两日就像没人住着,一点动静也没有。
宫云息离开天息门时,请涿光替她瞒下这一整件事。天息门固然三缄其口,将军府却不是密不透风。千鹰骑离京半月有余,琥珀犀终于得知,随军同赴北方战场的那位天息门同宗,竟是他的妹妹,他当即就带了府兵,快马加鞭赶往北境。
千鹰骑是什么地方,宫府上下一干人等心里都清楚。
时日已过去这么许多,即便大少爷去追,北边的战事却是不等人的。故而府上只一门心思祈盼小姐能平安归来,再顾不得别的事情。连先前嘱咐要差人来颜府送贺礼,也给忘了。
宫云息到了西北战场上,才明白为什么存在了百年的千鹰骑,史料少得可怜。
因为一旦被称作千鹰骑,死亡就如影随形。
从没有人能活着离开。
鹰仪七万大军驻扎回鹰河全境,雅西北部赤摩罗镇已然失守,八百民众被俘。三千千鹰骑不过杯水车薪,只能以血肉之躯挣得时间。
起初,将士们还会唱着“嘉我未老,鲜我方将。旅力方刚,经营四方”的小调在扎营的地方比试厨艺,会在她祭礼的时候不安分地拿起法器来瞧。
后来,他们不唱歌了,也不爱说话,只围在篝火旁,沉默地擦拭弓和剑。将士们观看祭礼时的表情变得沉默而郑重。
雪片儿扑簌簌落下来,像坠地的鸟一样。
看见死亡就等在前面的时候,再勇敢的义士,也还是会觉得害怕吧。
她本来以为,天息门徒随军祭礼真的可以像杨将军说的那样,鼓舞士气稳定军心。到了此时此刻她才发现,自己的祭礼就像一根沾着蜜糖的鞭子,一剂掺了美梦的迷药,一个说着假话的帮凶,无视痛苦,无视死亡,逼迫他们前进,逼迫他们发疯,逼迫他们卖命,把他们赶进无底深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