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依旧慢慢地走着。他时时抬起头让月光抚摩他的烧脸。他的胸膛里似乎放着一个又热又辣的东西,他的喉管好像被一只手在轻轻搔着。他想咳嗽,但又咳不出来。
周围没有声音,也没有行人。他把他的全副精力用来忍住咳嗽,他忘记了周围的一切。
渐渐地一辆汽车从他背后飞驶过来,没有大的响声惊动他,车夫也不按喇叭。等到车子逼近他的时候,喇叭突然大声地叫了。
他吃了一惊,并不回头去看,本能地往路旁一跑。不知道怎样他的脚一滑,把他的瘦弱的身子摔倒在地上。他待要努力爬起来,汽车却轻轻地在他的身上驶过去了。一阵喇叭声压倒了他的哀叫。汽车夫马上增加速度开着车跑,好像害怕他会爬起来追上去一般。车中两对时髦的男女,他们坐汽车在马路上兜风。他们坐的是轿车,而且正在车里调笑,所以没有注意到外面的事。那个年轻的绅士问汽车夫,汽车夫回答说:“不要紧,辗死了一条狗。”
陈真仰卧在地上,一身都是血。他已经不能够发声,除了那低微的喉鸣。颈项以下就不是他平日的完整的身体。只有他的头还没有改变。黄瘦的脸上涂了一些血迹,眼睛微微闭着,上面失掉了那副宽边眼镜。
死来了,但并不是如他所想象的那样。他死着一个健康的人的死,并不是一个患着剧烈的肺病的人的死。从他那血肉模糊的尸首上看来,别人决不会知道他是一个垂死的肺病患者。
夜静得听不见一点声音。月光温柔地照下来,抚摩着陈真的渐渐冷了的瘦脸,一直到巡捕走来发见他的时候。
第二节
在一个会馆的义地上,人们葬了陈真。天落着微雨,土地是湿的,眼睛也是湿的。周如水和李佩珠两个人差不多要哭出声来了。
工人盖了最后的一撮泥土。黑漆的棺木完全看不见了。陈真完全埋在地底下了。
“仁民,你说几句话呀!”周如水拭着眼泪抽泣地说。“这一向来你是他最好的朋友……”
吴仁民沉默了半晌,一面用手揩干他的粘着雨珠的前额。他把眼光在那许多长了野草的坟墓上面扫了一下,忽然有一种异样的痛苦的感觉刺痛着他的脑子,他愤然答道:“我有什么话好说?陈真的死不是用话可以哀悼的!”这时候在他的耳边响起了一个熟识的声音:“我活着的时候,我不愿意看见大家再闹意见。”他知道这是什么人的话。他的脸上起了一阵痉挛,他第一次感到了比针刺还要厉害许多倍的心痛。
在他的旁边李剑虹开口了:“陈真时常梦想着一个殉道者的死,万料不到他却死在车轮下面,做了一个不值得的牺牲。……然而失掉了他,我们却失掉一个如此忠实、如此努力、如此热情的同志。像他这样的人在我们中间恐怕找不出第二个。……他的死对于我们的事业是一个绝大的损失……”他的枯涩的声音微微战抖起来。他的左手捏着他的女儿李佩珠的手,他用右手揭下头上的草帽,露出他的秃顶。他深深地俯下了头。
众人继续沉默着,直到一个瘦长的学生叫起来:“我们回去罢,留在这里也没有什么用处。”
“好。走罢,我们的哀悼是在心里,不在乎形式,”李剑虹说。
“好,再不走,雨会落大了,”周如水依旧带悲声地说。他忽然注意到李佩珠的头发上积了不少的雨珠,快要沿着鬓脚滴下来了。他便毫不踌躇地揭下自己头上的草帽递给她,一面说:“佩珠,看你的头湿得像这样,你拿我的帽子遮遮雨罢。”
李佩珠微微一笑,摇摇头回答道:“周先生,谢谢你,我用不着,我们就要回去了……”好像她的话还没有说完就被她咽住了似的,她跟着她的父亲转身走了。
吴仁民走在最后,那个叫做方亚丹的瘦长学生忽然在前面掉过头来对他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