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上皇老了,这是所有人都意识到的。
年前张大雍在洛阳北宫突发中风,张继兴率轻骑自长安回转,终于是稳定住了局势。
但张大雍躺在榻上,流着口水,一个眼睛萎靡,一个眼睛瞪得血红暴起,口不能言,右手蜷缩成钩状,左手只剩下一根食指在那比划。
张继兴进入寝宫,看见父亲这样痛苦流涕:“父皇,我来迟了。”
张大雍挥舞着食指晃了半天:“我,我,不行,了……天下,交给,你了……”
张继兴哭诉道:“父皇,您还是春秋鼎盛——”
张大雍用尽全身的力气一指戳在他头上:“愚蠢!你,祖父……就,死在……中风上……我能,活过……开春……老天,开眼……”
内侍端来一碗温水,插上中空的秸秆让张大雍吸取,水从合不上的嘴里流出,沾湿了他的衣襟。
张继兴恍然意识到,那个伟岸如天神,一人灭五国的父亲,终于是难逃生老病逝的凡人宿命。
景朝文定九年冬,高祖皇帝于洛阳北宫中风不起,越明年,皇位内禅于太子,改元真化,尊高祖为太上皇,大赦天下。
张大雍卸下差事后,经过太医的精心调理,病情有所起色。无奈天无二日,国无二君。他的身体刚一好转,朝廷内外便开始暗潮汹涌起来,好像有人嫌老皇帝死得不够利索。
开春后,太上皇召新皇入宫,很直白地说:“洛阳苦寒,我不想死在此处,我想死在南京。”
“父皇,南京虽然冬季较洛阳温暖,但夏天却甚是炎热啊。”新皇反对道,“而且洛阳南京有千里远,父皇大病初愈,如何能——”
“逆子!”太上皇咆哮道,“夏虫不可语冰?你觉得你父皇我已经活不到今年冬天了吗?”新皇跪在地上,唯唯应喏。
景朝真化元年春,太上皇出居南京建康,新皇出城十里相送,痛哭难以自制,料太上皇此去,今生当是永别。
太上皇到达广陵郡城时已是烟花三月,旧时的太守府已被辟为行宫。太上皇出行仰赖轮椅,见庭院内当年手植之桃树当春而不发花,叹道:“树犹如此,何况乎人!朕命数已定矣!”
自瓜洲渡江至于京口,太上皇忽然命车驾停下,问左近:“故晋太尉郗鉴之孙女郗道茂可是葬在京口?”
皇者一人无心之言,千万人之所效命也,太上皇在驿馆停歇了几个时辰,地方官就领着郗家后人前来拜见。
郗循如今已是中年人了,景朝代晋后并未剥夺他继承的爵位,他依旧顶着一个县伯的名号在乡下务农读书,并未出仕。
“微臣拜见太上皇,万岁万岁万万岁!”郗循携家人行三跪九叩大礼。
“免了。”太上皇微眯着眼,“你是郗太尉的哪一支后裔?”
“禀太上皇,微臣是故北中郎将郗昙的孙子。”他咬咬牙,“郗道茂正是微臣的亲姑母!”
太上皇睁开眼:“你姑母葬在何处?”
郗循道:“微臣的姑母当年嫁与故晋中书令王献之为妻,后晋孝武帝下旨为其妹新安公主夺亲,姑母与王中书令和离后便住在京口,因此去世后也不入王家宗祠,就和微臣的族人们一样葬在京口。”
“那个女孩,你抬起头来。”太上皇突然道。郗循身后的一个女孩儿抬起头,她不过十五六岁,明眸善睐,正是初长成好年岁。太上皇的脸上瞬间升腾起病态的潮红:“像!当真是像!”
郗循连忙道:“此乃女,名叫郗薇,年前刚及笄。”
太上皇的眼睛亮起来:“原来如此!难怪如此之像。郗伯爵,我与你姑母有旧,你为朕引路,朕要去拜谒一番。”
随从们立刻忙碌起来,为拜谒准备祭品,由郗家人引路前去拜谒郗道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