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少陵有诗赞台州,“台州地阔海冥冥,云水长和岛屿青”。
无垢方丈与无味厨子一路风尘,马蹄疾踏,正午时分来到台州。沿海策马而行,惟见海天一色,不知是天把海映照得蔚蓝,还是大海的湛蓝沾染了蓝天,云水相接如此之近,简直是沆瀣一气;耳畔轰轰发发,全是海浪奔涌翻卷之声,纵目远望,天际一条白线排天而来,忽然而至,人在其间,真可以放脱怀抱,胸襟为之爽朗。
海边找客栈住了,方丈小憩半个时辰,起床沐浴更衣,跟厨子说要去寻访一位故人,明天此时不回,他可回转会合众僧先行上雁荡,不必等自己。无味莫测高深,想问而不敢问;临分别,眼泪眼眶里打转,扯着无垢新换的僧衣袖口,不肯放手。
方丈一路问询,到了市镇,街上道路跌宕起伏,商肆灯火不尽,凭着记忆,站立在一座茶楼屋檐下。十年了,十年了真是弹指一挥间,他忽然气息不暢,心跳凌乱。
无味一人在客栈里张皇失措,六神无主,方丈彻夜未归,他是通宵难眠——他不会知道,这一晚,无如无上和六罗汉刚被紫衣女子们击败,过得比他更是难熬难耐。转天下午未牌时分,方丈还不回来,厨子终于自己给自己作了一回主,不再听话——毅然决定留下来,钻山窜海也要找到方丈。
“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薄暮时分,一位身材高大身着藕青色僧衣的老年僧人与个三十几岁模样的女子,在台州古镇的青石长街上,缓缓踏月漫步。那女子浅施粉黛,细细的眉毛便似那柳树梢头的弯月,晶亮的大眼睛漆黑灵动,衣著素雅,端丽富贵。她轻启朱唇道:“其实,你昨天一进茶楼,我在柜上便一眼便认出了你只是,你做了少林方丈,仪态举止与以前便稍有不同”
无垢涎着脸,狎邪轻笑着,到女子耳垂边微声道:“与以前哪样不同?”女人脸忽然发烫,低头有一会道:“或许,旁人并不觉着,这其中细微的差别——想到从前,你身上的莲花僧衣,我抽出一根一根莲藕丝,一针一线为你密密缝着,心上也便如一针一线,细细想着你,虽然见不到你,那几年的时光可也真是幸福”无垢攥她手道:“我知道,我知道”
过了良久,无垢说道:“近日来,江湖被一场私奔,闹得纷纷攘攘——私奔,是多么让人艳羡呵!事到临头,轮到自己,才知道需要多少的勇气——”女人仰着脸,爱怜倾慕地望向他——“我这一次来,曾经认真想过,抛开所有,甚么少林方丈,武林地位,江湖纷争,全都抛到脑后,”忽拥她入怀,续道:“阿娴,我是真的想过,与你从此天涯,来一场私奔我以为我放下了,全都能够放得下,临了终究还是放不下”
阿娴偎在他怀里,抬头看他,好像仰望着一片天,轻声道:“我知道,我知道。你是大丈夫,‘大丈夫当雄飞,安能雌伏’?——那么多年过去了,你还想着我,想着来看我,我知足了,昨晚昨晚我当然更是知道呵,几十年以来,你心里面,便只是有我一个;我心里面,不用说,你也知道我,不后悔”他抱她更紧,望着雁荡山方向,哭了
“此去经年,多自珍重,我走了!”方丈道。阿娴道:“你,去吧。”走出去好远,方丈转回身望她;她娇俏站立在青石街上,晚风轻轻扯动衣衫,端丽无方,亭亭一如身后半空的朗月。
方丈对着这画面出神很久,终于掉头横心走掉,口中喃喃,念诵着《摩诃般若释论》“是身实苦,新苦为乐,故苦为苦。如初坐时乐,久则生苦,初行立卧为乐,久亦为苦众极由作生,初乐后则苦”又想到《十住毗婆沙论》,佛告诫郁伽罗的话,“家是一切苦恼住处”,对于女人应生“无常想”,“不净想”,“罗刹想”,“大猫狸想”
无味厨子躲在飞檐角下,一切瞧在眼里,心里默念,“怨憎会,爱离别,求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