住进病房的第一天晚上,仅仅几个小时的工夫,帕维尔·尼古拉耶维奇就已经感到十分可怕了。
一个出乎意料、莫名其妙、对谁也没有用处和好处的坚硬肿瘤,像钩子拖鱼似地把他拖到了这里,并且扔在这张又窄又小、铁网吱轧作响、垫子薄得可怜的铁床上。自从在楼梯底下换好了衣服,告别了亲人,上楼走进这个病房,先前的整个生活就仿佛砰然关上了大门,而这里突出的俗不可耐的生活简直比肿瘤本身还使人感到可怕。再也不可能选择令人愉快、得到慰藉的景物看了,而只能看那八个此时似乎跟他平起平坐的沮丧可怜虫——八个身穿褪了色的、破旧而又不合身的粉红色条纹睡衣的病人。要听,也没有什么可选择的了,只能听这些临时凑在一起的人的无聊谈话,话题与帕维尔·尼古拉耶维奇毫不相干,也引不起他的兴趣。他倒是宁愿命令他们住嘴,特别是脖颈缠着绷带、脑袋被夹住的那个令人讨厌的褐发鬼。大家总是直呼他“叶夫列姆”,尽管他已不年轻。
然而这个叶夫列姆怎么也安定不下来,他不躺在床上,也不离开病房,而是心神不定地在病房中间的通道上来回走动。有时他会眉头紧皱,像被打了一针似地扭歪了脸,捧住了脑袋。然后又继续走动。他这样走动一阵之后,正好在鲁萨诺夫的床头停下来,隔着床头架子把自己那不能弯曲的整个上半身俯向他,探出一张宽阔、阴郁的麻脸,提示说:
“如今一切都完啦,教授。回不了家啦,明白吗?”
病房里很暖和,帕维尔·尼古拉耶维奇穿着睡衣、戴着绣花小圆帽躺在毯子上面。他整了整金边眼镜,以素有的严厉眼神盯了叶夫列姆一眼,回答说:
“我不明白,同志,您到底想要我干什么?再说,您为什么要吓唬我呢?要知道,我并没问您什么问题。”
叶夫列姆只是恶狠狠地吭嗤了一下鼻子;
“是啊,你问也罢,不问也罢,反正是回不了家。眼镜你倒是可以送回去。还有新睡衣。”
说完这番粗鲁的话,他便直起不能转动的半截身子,又在通道上走动起来,真是鬼迷心窍。
当然,帕维尔·尼古拉耶维奇是能够让他住目和自重的,但要这样做,此刻他却缺乏自身素有的意志力,而听了这个缠着绷带的魔鬼这番话,他更是地气了。需要的是支持,可别人偏偏把他往坑里推。不过几个小时的工夫,鲁萨诺夫就似乎失去了自己的整个地位、功绩和未来的宏伟蓝图,变成了只不过是对公斤重的白净而温热的肉体,连明天自己会怎样都不知道。
大概忧思在他的脸上反映了出来,因为叶夫列姆在这之后的往返走动中有一次停在他对面,已用平和的口气说话了:
“即使能回家,也呆不了多久,到头来还是得回这里。虾很喜欢人。它要是把什么人错住,那就到死也不会放开。”
帕维尔·尼古拉耶维奇没有精力给予反驳,于是叶夫列姆又继续走动。这病房里谁会去制止他!大家都心情沮丧地躺着,有几个还不像是俄罗斯人。靠另一面墙,由于炉台突出的缘故,只放了4张床,其中隔着通道与鲁萨诺夫脚对脚的一张,是叶夫列姆的床,其余3张床上的病号都还很年轻:靠近炉子是一个皮肤黝黑、头脑简单的小伙子;一个拄拐棍的乌兹别克青年;靠窗户那里,是一个瘦得像绦虫一样的青年,他蜷缩在自己的病床上,面色蜡黄,呻吟不停。在帕维尔·尼古拉耶维奇这面的一排,左边躺着的是两个少数民族病号;接下去,靠门那里是一个推平头的俄罗斯少年,个头很高,正坐在那儿看书;鲁萨诺夫右边靠窗的最后一张床上坐的好像也是一个俄罗斯人,但这样一位邻居不会使你感到高兴:他长着一副强盗的嘴脸。他使人产生这样的印象,大概是因为有一道疤(从接近嘴角的地方开始,沿着左颊的底部几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