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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孙少平在高中的最后一个学期开始了。

    从一九七五年春天起,他在原西中学已经不知不觉度过了一年半的时光。

    一年半是漫长的。他在这期间忍饥、忍辱、忍冻,心中留下数不清的痛苦记忆。

    他又感到一年半是短暂的。他在这里也有过欢乐和愉快,懂得了不少事,结交了朋友,获得了友情,开阔了眼界,抛弃了许多纯属“乡巴佬”式的狭隘与偏见……一切都好象才刚刚开始,可马上就要结束了。

    但不论怎样,他还是为终于快熬到了高中毕业而高兴。这一切多么不容易啊!

    他更为高兴的是,他已经跨过了十八岁的年龄。这就是说,他已经成了大人。即使高中毕业回去劳动,也能扛起一头子了,从心理方面说,他现在也已经有了强烈的独立意识。在以前,他总觉得自己是个娃娃,得依靠大人。现在,即便是没有大人,他也感觉能在这个世界上生活下去。他的另外一个成熟的标志,就是对大人的行为开始具备批判的眼光。以前父亲和大哥说的话和做的事,他都认为是对的。可现在就不见得了。不过,目前这种批判性的意见只在心里而不会表现在嘴上,更不会表现在行动上。

    总之,也可以这样说,他现在已经初步有了他自己的生活观——尽管这一切的确是刚刚才开始。

    他现在最为遗撼的是,他在这一年半中请假的时间太多了。学校尽管经常搞政治运动和出山劳动,但总还上一点文化课。他耽误的课太多,以至都无法弥补了。本来眼下的一张高中文凭就不包含多少学识,他的这张文凭更不值几个钱,仅仅能说明个学历罢了。这倒不是说,他在这一年半里一无所学。不,他阅读过不少课外书。从学校的传统眼光看,这种学习是极不规范的。但在一个人往后的日常生活中,也许这种学习比课本知识更为有用;只不过参加正式的考试就不行了。不管在以前还是在以后的中国文科考试中;也不论大、中、小学,一律都在基本规定的“教学大纲”的范围内。而许多这样的考试已和旧朝代的“八股”无异。中国这种考试方式鼓励了死记硬背,但往往排斥了真正的才学。

    孙少平的遗撼倒不在文科方面,主要是数、理、化。他误得太多,前后接不上碴,虽然这学期听课,也听不懂。听不懂就听不懂,反正也不上多少课——现在学校上课已是一件附带的事。

    现在,他没有事的时候,就仍然看课外书。晓霞还象以前一样,从她家里拿许多书来让他看。他们每天也在学校操场的报栏前不期而遇。星期六的时候,晓霞还把她爸订的《参考消息》给他拿来,他星期天就哪里也不去,兴致勃勃地看这些外国通讯社的电讯稿,脑子里在许多国家游荡老半天。

    这一天下午,田晓霞突然匆匆忙忙到宿舍来找他,让他跟她到外面走一趟。

    少平有点莫名其妙。晓霞有什么话不能在这里说,非要到外面去不可呢?

    因为宿舍有同学,他不好说什么,就只好跟出来了。出了门以后,少平赶紧问她:“什么事?是不是我家里又出事了?”他生怕自己家里又有什么灾难——他那个家常常猛不防就出意外!

    晓霞一边走,一边对他说:“不是你家里的事。”“那是你们家出了什么事?”少平又撵着问她。

    晓霞说:“不是你家,也不是我家,是国家……”

    国家?国家又出什么事了?今年国家真是灾难重重!元月周总理逝世,四月五日发生了“天安门事件”,撤销了邓小平的职务。紧接着,七月六日朱德委员长逝世,前几天又发生了震动全球的唐山大地震……多灾多难的中国啊,你叫人多么忧心和焦虑!

    他匆匆跟着晓霞走,先不便再问她什么了。看来晓霞一句两句说不清楚,而显然在稠人广众面前也不好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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