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又开口说:“我不要你那绸布做的、漂亮极了的猫爪套。我看你家根本没养过猫,你儿子的‘三好生’证书也根本不是猫撕的,两只猫争着撕也撕不成那样儿。大概是你撕的吧?”
被这一问,他的眼泪可就流下来了。
校长说:“我也不问你为什么撕儿子的‘三好生’证书了。能想得到,连续三年的三好生,仅仅半分之差,就被分到全区最差的中学,你儿子心里肯定比你更憋屈!冲你儿子一向是好学生,我破例收他了!”
他趋前一步,将校长的手从桌面上抓起,用自己的双手紧紧握着,激动而又感动,嘴唇哆嗦,说不出话。
“别这样别这样,用不着这样。”校长抽出自己的手,脸又严肃地板了起来,郑重地说,“但有一个前提,那就是——不许对任何人宣传我们破例没收费,否则,都来找我,我就招架不了啦!”
他点头不止地保证着:“校长您放心,一定,一定!”
今天,回想起这些往事,他心中如同打翻了五味瓶,咸酸苦辣麻,滋味儿种种,滋味儿难分。四十六岁,可以说是前半生了。如果仅能活到七十岁,甚至可以说是活了大半辈子了。他认为自己最多也就能活到七十岁。近年他常有种预感,似乎某类斩寿的疾病,压潜伏在自己以后的某一个日子里,不定哪天便会一跃而起,张牙舞爪面目狰狞地扑向自己。而自己又肯定是经不住那一扑的,于是也就该活到头了。怎么的,还没从容地好好儿活过呐,稀里糊涂跟头把式地就混过去大半辈子了呢?好像被谁运足气力踢了一脚的球,明明前边是一堆火,却没法儿停止不向前滚动,也没法儿自行改变滚动的方向,只能服从惯力继续向前滚动,一滚到火堆里,扑的一声烧爆了,冒一股青烟,散发一股胶臭,化作一小撮灰骸,所谓人生也就玩完了。那堆火非是什么幻想之火,而是确确实实存在着日夜不息燃烧着的火,火葬场火葬炉中之火。自己这样一只磨损得快露了胆的球,正朝那火滚。以前如上的想法如上的预感曾非常使他惶恐不安。不知为什么,近来不怎么怕了,有点儿变得无所谓起来。仿佛自己只不过是一根半枯不枯半老不老的枝,存在的意义仅为枝头的一颗果。那果儿园前还青着,那果儿还依赖于他这枝。哪一天那果儿大了,成熟了,自己这枝则朽便朽,断便断,化作泥尘便化作泥尘,真的无所谓了。那果儿是儿子。在他四十六岁的人生中,遭遇过许多小人,曾深受小人之害。也逢识过几位好人,有幸承蒙好人相助过。与一些小人的遭遇与一些好人的逢识,往往是不期然的,雪上加霜式的或峰回路转式的。小人和好人的名字,后来渐渐的都忘却了,心中仅存着些永久的伤痕和不明所以的人生温馨罢了。那位校长是他近年又有幸运识的好人。他和好人已经久违了,他常想对方可能是他此生所运所识的最后一位好人了。他要求自己永远牢记住对方,到死那一天也要祈祷上苍保佑好人一生平安。但是他再也没去见过对方。当然,也严格地遵守着自己的保证,除了妻子,再没向任何人透露过儿子被免费招收的真相……
对他恩重如山的好人当然虽是养父母,他一家眼下的住房,非是酱油厂分的,是由养父母的房子搬迁过来的。否则,他一家三口还不知住哪儿呢?很可能根本住不上一套单元楼房。他曾多次动念,打算将弟弟的遗骨从北大荒请回来,再在郊区买几尺地和将养父母一家三口合葬了。自己现继承着恩人一家的房权,也总该使恩人一家地下团圆啊!但一来目前经济状况不允许,二来个人精力不允许。动念也就只不过是动念,迟迟的实行不了,顾不上实行。有些深夜,梦见养父养母和弟弟,醒来每每扪心自问,谴责自己确实有点儿忘恩负义,默默地祈祷他们宽恕自己。
接近中午时分,妻子回来了。一见妻子那沮丧的样子,就知道妻子没找到工作。只张了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