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点左右。随着暮色降临,室内的空气变沉重了,我正在用一种结结巴巴的声音给我管教的对象读契诃夫的幽默小说,可几乎连字行都辨不清;但我又不敢开灯:这哥儿俩有一种孩子不应有的奇怪的节省癖,一种可憎的持家本能;不管是香肠,黄油,电,还是各种款式的汽车,他们都知道确准的价格。我高声朗读《低音提琴罗曼司》,一方面枉费心机地想娱悦他们,一方面又为自己,也为可怜的作者感到耻辱,这时候,我知道他们意识到了我与模糊万象的暮色的斗争,并且在冷冷地等着看我会不会坚持到街对面房子里的第一盏灯亮起来树立榜样。我成功了,灯光就是给我的奖赏。
我正要给自己的声音增加一些生色(眼看故事到最热闹的段落了),门厅里的电话突然响了。整套房子就我们仨,哥儿俩忽地跳起来,争先恐后朝那个丁零零的铃声跑。我坐着没有动,书摊开在腿上,冲着没有读完的那一行字淡淡地笑。原来是我的电话。我在一把咯吱作响的藤椅上坐下,把听筒贴到耳朵上。我的学生站在旁边,一左一右,不动声色地瞅着我。
“我正在过来的路上呢。”一个男人的声音说,“你会在家吧,我希望?”
“您的希望不会被辜负的。”我乐呵呵儿地说,“可您是哪位呀?”
“你听不出我是谁?这更好——到时候给你一个惊喜。”那声音说。
“可我倒想知道说话的是谁呀。”我不依不饶地笑着说。(后来我回想起自己那种顽皮到家的语气只觉得恐怖与羞愧。)
“到时候就知道了。”那声音干脆地说。
这会儿我还真就撒起了欢儿。“可为什么呀?为什么呀?”我问。“真有意思……”我意识到自己是冲着一片真空说话,便耸了耸肩,把电话挂了。
我们又回到了起居室。我说:“喂,我们刚才读到哪儿了?”随后,找着了地方,接着往下读。
然而,我有种惴惴不安的奇怪感觉。我机械地高声朗读,心里直纳闷儿这位来客会是谁呢。一个刚刚从俄国来的什么人?我把熟知的面孔和声音一一过了一遍——哎呀,真还没有多少——不知什么原因,过到一个名叫乌沙科夫的大学生时,我停下了。我回想起在俄国仅上过的那一年大学,我在那里孤独难耐,这段记忆把这个乌沙科夫像一件宝贝一样珍藏着。在谈话中间,我若露出一脸心照不宣的梦悠悠的表情,提起《那就让我们快快乐乐》这支喜气洋洋的歌和莽撞的学生时代,那就意味着我想起了乌沙科夫,尽管,天知道,我跟他只闲聊过两三次(谈的是政治还是别的什么鸡毛蒜皮的事情,我忘记了)。不过,他在电话上显得那么神秘莫测,也不大可能啊。我猜得入神,时而想是一名共产党特务,时而又想是一位需要个秘书的性格乖僻的百万富翁。
门铃响了。哥儿俩又横冲直撞地冲进了门厅。我放下书,慢腾腾地跟在后边。他们兴高采烈、熟练灵巧地拽着小铁门栓,拨弄了两下某个附加的小机关,门便开了。
一番奇怪的回忆……就算现在,即便很多情形已经变了,但每当我唤起那段奇怪的回忆时,我的心就一沉,就像个从牢房里出来的危险的罪犯。就在那会儿,我的一堵生命的墙全部坍塌了,悄然无声,就像默片上那样。我明白大祸就要临头了,但无疑我还是满脸堆笑,如果我没有说错,那是一脸的谄笑;而我的手伸出去,遇到的注定是一场空,虽然早已料到那样的一场空,但还是努力把姿态完成(在我心里勾起了“起码的礼貌”那种说法的余响)。
“手放下。”客人劈头就是这么一句,眼睛瞅着我主动伸出的手掌——但它已经开始沉向了一个深渊。
难怪刚才我没有听出他的声音来。电话上传出来的将一种熟悉的音色扭曲的某种生硬的特质,其实是一种一反常态的盛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