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座典型的欧式铁桥,在布达佩斯、巴黎、鹿特丹等有河流经过的城市,常常能够见到,但在中国并不多见。它用漆成黑色的钢梁结结实实地铆成两段骨架,桥面的钢板上密密地排着铆钉,桥基下暗藏的铰盘可以很便利地将它向上开启,让外洋来的火轮船从桥下通过。因建在法租界,它本名叫法国桥,但是本地的聪明人却顺口称之为“万国桥”,许是因为桥的两端围绕着九国租界,桥下驶过的轮船悬挂着花花绿绿的各国国旗。
桥下那条隔两年便泛滥一回的河流名叫白河——几年后便被人更名为“海河”,因为这里距海口只有几十公里,而且“海河”这名字听起来也大气——残冬将尽,河上的冰面被阳光腐蚀得仿佛是正在解冻的豆腐,糟朽得很。
今天是西历1912年2月12日,宣统三年腊月二十五。桥上川流不息的马车、洋车、汽油车,载的是前天刚刚焚香祭灶的大众,也有不懂祭灶为何物的洋人。
金善卿毫无顾忌地站在桥中间,两脚分跨两块可以开启升高的桥板,透过胯下一条寸把宽的缝隙,可以清楚地看到冰面在消蚀,残阳下,粗糙的冰面反射出一派奇异的金色光芒。在南方时,革命党中一位年长的同志酒后对他说:“我生平最厌恶的就是桥,这种东西带给你的总是悲哀,很少快乐。要问为什么,我告诉你,桥的每一端,通常有三条路,径直一条,一左一右各一条,所以,站在桥上,你不得不面对六种选择,这是一种被压迫的,毫无主动性的选择。更何况,每选择一条路,后面还要有无数的选择在等着你。”
金善卿当时没有反驳,是出于对年龄的尊重,他认为这是一种年纪渐老的垂死者的悲观,尽管这位老先生是位了不起的斗士。
他喜欢桥,并非是喜欢老先生所说的选择,他认为那不是选择,而是机遇。世上还有比桥这种地方更多机会,更多发展前途的么?站在这种地方,任何一种偶然的机缘,都可改变你生命的轨迹,这种事,想想就激动人心。尤其是这座桥……
往桥北望去,偏过去一点就是东车站,一块俄租界中的中国飞地,由九国军队加上大清帝国的新军轮流把守。今天当值的应该是英租界,到处是上海人所说的“红头阿三”——印度锡克教巡捕。今天,巡捕们平日里的警棍都换成了长枪,连他们浓密的胡须上也有警觉之色。沿河再向东,便是占地巨大的俄租界和荒芜的比租界;顺着河道的弯曲向西向北,依次是意租界、奥租界和袁世凯任直隶总督时开发的河北新区。
桥南是法租界,往东一点是本地最重要的金融街——英法租界相连的中街,街口垒起了法国大革命式的“街垒”,除了通常的黑猴子般的安南巡捕,又增添了不少正规的军队。由此沿河往东南去是英租界、美租界(美国人自行放弃了租界,以示无私,却私相授受,给了英国人)和德租界;向西北则是娼妓、流氓、日本浪人和朝鲜白面儿贩子聚集的日租界,再过去便是庚子年失去了城墙的天津城了。
今天是出大事的日子,改朝换代了。金善卿抬头望了一眼下游溯流而上的破冰船,上边挂着花狸狐稍的米字旗;又嗅了嗅空气中混合着的马粪、汽油和冰面消融激发出的潮朽气息,一时不拿不定主意该往哪边去。
“看报,看报,宣统皇帝宣布退位了。隆裕太后……,袁世凯……孙文……”一群七八岁大小的报童,棉衣破得飞花,拖着擦不尽的稀鼻涕,叫卖声中却有股子异样的兴奋。
如果把满清皇帝退位看成革命的成功,未免太过天真了。自打南京临时政府与袁世凯开始谈判,金善卿就觉得事情要坏,孙文过分慷慨的允诺,将大好的革命事业推向了荆棘丛生的歧途。
想必,孙大总统当时也“站在桥上”,只不过,他在所有的际遇中,选择了最坏的一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