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黄通理要寻张先生,并想在自家屋里先开一个家塾,与黄绣球讲过之后,这日未去。打听得张先生近来有病,黄通理一连去看他几次,都不能见。如此停了一二十天,但闻病势沉重,远近医生,延访了好几位,服药皆无效验。
一日黄通理又去探问,说是有一位女医士,昨晚看了看,服了些药丸药水,已略好了些。这位女医士,从外国医院内毕业回华,路过此地,原与张先生的岳家有点瓜葛,因此上岸来借宿一宵。恰遇着张先生有病,就挽留请他诊治。那药丸药水,都是他带来现成的。黄通理闻道:“好呀!我说我们村上那里有什么女医士,不知这女医姓甚名谁?是何处人氏?年纪约有多少岁数?”张先生家下的人说道:“他姓毕,单名一个强字,外号叫做去柔,也是我们江南人低,年纪不过三十多,不上四十,却是一双大脚,像广东婆娘,走起路来,直挺挺的,两步跨作一步,倒着实爽快。”黄通理一想:这人与我黄绣球一定对着劲儿,待我在客堂外远远的瞧他一瞧,到底是个什么样儿?果见那女医在内室经过,身材也不长不矮,不瘦不胖,穿一件拷绸衫,全是广东装束,只不听见他的口音。黄通理当下又托张先生的家下人进去问候了一声,便回来告知黄绣球。
黄绣球果然欣喜,说:“明日我就去拜望张先生的家眷,只算你叫我去慰问张先生病症,便可与那女医会面。那女医既在外国医院毕业,虽或但以一技行道,又或偏奉外国宗教,究竟总有些道理。据尔说,他那神情气概,必是个可谈之人。我若谈得合式,拉拢他来一起办事,岂不甚好?况且他是一双大脚,我如今也放了一双大脚,居然有个伴当,同他在一起惯了,免得我这村上人少见多怪的人,又以为奇。”
这张先生离黄通理家有两里多路,黄通理又要雇乘小轿与黄绣球坐去。黄绣球坚执不可,说:“前日在媒婆处,因为闷了两天,寸步不移,脚下觉得重滞,所以坐了小轿回来。如今我脚下散漫已久,很能走得,借此也认认路径,看看村上的景致。好在我由小脚放大脚,一场笑话,已是无人不知,不会再闹什么谣言。我就带了小的孩子,你引我到他门口。张先生家,又不是衙门公馆,我进去,难道他家能吆喝出来?”黄通理只得依了,引了黄绣球,搀着他小儿子,一路来至张先生之门。黄绣球的脚步,也竟洒洒脱脱,不十分的扭扭捏捏了。
走了里把路光景,迎面一个人,把黄绣球上下仔细的打量了一回,走过几步,又上前细看。这一看,黄绣球陡然想着,说:“你不是我婶娘那边的兄弟吗?十几年来,怎么就不见信息?”那人说:“姊姊你真好记性,我也觉得面熟,只是不敢动问。姊姊你现住何处?这位可是姊夫黄通理先生?”黄通理与黄绣球忙说:“我们仍旧住在老宅子,现在要往刑房张先生家去问病,少顷即回,你到我家去再谈。”那人又说:“妙极巧极,我新近跟着张先生一位女亲眷毕太太才来的,正住在张先生家,可以同走。”
于是一路走,一路问那人:“你几时出门?几时跟着这毕太太的?”那人道:“自从姊姊到黄府上去那年之后,我父亲即同我到福建c广东各处做生意,亏蚀了本,不上四五年,我父亲就死在广东。我那时才十四岁,被人拐了去,当做什么猪仔,卖到澳门,又贩到外洋。好容易受尽苦楚,挨了十几年,跟人逃出来。回到广东,遇着这位毕太太,念我同乡孤苦,收了我做个用人。这毕太太学得外国医生,一手好本领,我跟了他不过才一年多,已弄了几个钱。天假之缘,又得在家乡与姊夫姊姊,亲人相遇。”黄绣球听那人说时,不免生多少凄感之意,默念他是我的房分弟兄,竟已做了人奴,如今我正要去见他主人,若一时说破,不但叫那毕太太看轻,也是自己的羞辱。且叫他装做不晓得,不必同行,便在那里见了面,也只装个不认识,待我慢慢的自有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