倒十分欣赏小悍fù周双玉,虽然双玉那时候还圭角未露。人生的反讽往往如此。
刘半农为书中白描的技巧举例,引这两段,都是与王莲生有关的:
莲生等撞过“乱钟”,屈指一数,恰是四下,乃去后面露台上看时,月色中天,静悄悄的,并不见有火光。回到房里,适值一个外场先跑回来报说:“在东棋盘街那儿。”莲生忙踹在桌子旁高椅上,开直了玻璃窗向东南望去,在墙缺里现出一条火光来。(第十一回)
阿珠只装得两口烟,莲生便不吸了,忽然盘膝坐起,意思要吸水烟。巧囡送上水烟筒,莲生接在手中,自吸一口,无端掉下两点眼泪。(第五十四回,原第五十七回)
第一段有旧诗的意境。第二段是沈小红的旧仆阿珠向莲生问起:“小红先生那儿这就是个娘在跟局?”又问:“那么大阿金出来了,大姐也不用了?”莲生只点点头。下接吸水烟一节。
小红为了姘戏子坏了名声,落到这地步。他对她彻底幻灭后,也还余情未了。写他这样令人不齿的懦夫,能提升到这样凄清的境界,在爱情故事上是个重大的突破。
我十三四岁第一次看这书,看完了没得看了,才又倒过来看前面的序。看到刘半农引这两段,又再翻看原文,是好!此后二十年,直到出国,每隔几年再看一遍《红楼梦》、《金瓶梅》,只有《海上花》就我们家从前那一部亚东本,看了《胡适文存》上的《海上花》序去买来的,别处从来没有。那么些年没看见,也还记得清楚,尤其是这两段。
刘半农大概感xìng强于理xìng,竟轻信清华书局版许廑父序①与鲁迅《中国小说史略》所记传闻,以为《海上花》是借债不遂,写了骂赵朴斋的,理由是(一)此书最初分期出版时,《例言》中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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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许廑父──生卒年月不详,现代通俗小说家,二十年代初,曾主编《小说月报》;抗战期间任浙江《东南日报》发行人,并著有《新镜花缘》等讽刺时政的小说。
所载人名事实,均系凭空捏造,并无所指。
刘半农认为这是小说家惯技,这样郑重声明,更yù盖弥彰,是“不打自招”;(二)赵朴斋与他母妹都不是什么坏人,在书中还算是善良的,而下场比谁都惨,分明是作者存心跟他们过不去。
“书中人物纯系虚构”,已经成为近代许多小说例有的声明,似不能指为“不打自招”。好人没有好下场,就是作者借此报复泄愤,更是奇谈,仿佛世界上没有悲剧这样东西,永远善有善报,恶和恶报。
胡适分析许序与鲁迅的小说史,列举二人所记传闻的矛盾:
许:赵朴斋尽买其书而焚之。(显然出单行本时赵尚未死)
鲁:赵重赂作者,出到第二十八回辍笔。赵死后乃续作全书。
许:作者曾救济赵。
鲁:赵常救济作者。
许:赵妹实曾为娼。
鲁:作者诬她为娼。
胡适又指出韩子云一八九一年秋到北京应乡诚,与畅销书作家海上漱石生(孙玉声)同行南归,孙可以证明他当时不是个穷极无聊靠敲诈为生的人。《海上花》已有廿四回稿,出示孙。次年二月,头两回就出版了,到十月出版到第二十八回停版,十四个月后出单行本。
写印一部二十五万字的大书要费多少时间?中间哪有因得“重赂”而辍笔的时候?
又引末尾赵二宝被史三公子遗弃,吃尽苦头,被恶客打伤了,昏睡做了个梦,梦见三公子派人来接她,她梦中向她母亲说的一句话,觉得单凭这一句,“这书也就不是一部谤书”:
“妈,我们到了三公子家里,起先的事,不要去提起。”
这十九个字,字字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