们举过意,许过'口唤'(许诺),我们不能违背自己的许诺!我求你了......"
韩子奇那张痛苦的脸,肌ròu在抽动,一双沉陷的眼睛,埋藏着悔恨,潜伏着恐惧,又闪烁着希冀和追求,他从椅子上欠起身,手扶着妻子倚着的床头钢栏杆,几乎要向她下跪了!
韩太太斜靠在床栏上,翻翻眼皮儿瞅瞅韩子奇,也并没有阻拦他,似乎觉得丈夫真的对她跪一跪也无不可。
"'口唤'?你还记着呢?你倒真是个说话算数的人,我今儿也要你一个'口唤'!"她似乎漫不经心地说,一下子把话题扯得很远,和刚才争论的内容简直难以找到直接的关联,"天星都二十五了,你还记着吗?"
"当然记着,"韩子奇说,"他是三五年生的嘛,二十五了,生日都过去了......"
"我没说生日,一顿打卤面吃不吃的不当紧!他眼瞅着也有一件大事儿,你想到过吗?"
"什么事儿?"韩子奇一时摸不着头脑。
"男大当婚,该准备娶儿媳fù了。你想让他耗到什么时候?"
"噢!"韩子奇这才意识到这的确也是一件大事儿,"可是,他不是还没对象吗?"
"哼,你不管,我还能不管吗?耽误了儿子,不能再耽误孙子,我张罗着呢!跟你打个招呼,是想商量商量钱的事儿。儿子结婚,可不能像当初你娶我的时候那样穷凑合。我就这么一个儿于,得大办,你准备破费吧!"
"得多少钱?"韩子奇下意识地抬手摸摸中山装上衣口袋,似乎想立即点出钱来。一种长久以来的负债感,使他巴不得要向儿子表达他偿还的诚意。
"你照这个数吧!"她伸出两个指头。
"两千?"他一愣,"要这么多?我拿不出来......"
"你上馆子胡吃海塞的钱,拿得出来;供女儿上高中,又要上大学,月月年年都是钱赔着,拿得出来;到了儿子身上,哼,拿不出来了!"
"这......你明明知道,我没有存款,每月的工资是有数的,家里只剩个空架子,这房子又不能卖!"
"你不是还趁点儿东西吗?要是真心疼儿子,就把心尖儿上的ròu,割下那么一点儿......"
韩子奇的脸色变了。他没想到妻子会朝他这么进攻,触及了他心中的另一个敏感区。那是他的隐私,他的秘密,他的精神支柱,生命的组成部分,多年来与世隔绝、无人涉足的一个小天地,说是他的"心尖儿"也毫不过分!现在,妻子的手朝这里伸来了!
"那不行,决不行,我舍不得!"他战栗着说,要撤退。
"那,你舍得让新月失学吗?"她稳cāo胜券地从另一个方向堵击。
他愣住了。原来,这是一场赤luǒluǒ的jiāo易!
进退维谷,走投无路。他不能接受投降条件,只想找一些托词:"不,你听我说,那不行。外面谁都知道我早就'破产'了,要不然,公私合营的时候准得给我划个资本家!可我现在是国家干部,那些东西......万一漏出风去,说不清,道不明,人家会说我什么?我......我就完了!"
"没那么邪乎!"她镇静地说,根本不为他那耸人听闻的言词所动,似乎一切都早已想到了,未雨绸缪,万无一失,"我哪儿能毁了你?你是咱家的靠山!这事儿不用你出面,也不用我出面,自有八竿子打不着的人来管闲事。你呢?什么也不用管,把那屋的门给我开开,你的事儿就算办完了。往后,娶儿媳fù的前前后后一大摊子事儿,都不用你cāo心了!"
韩子奇愣愣地听完了她指出的这条道儿,暗暗吃惊她用心之良苦,看来,她有这个念头,也不是一天两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