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克……等所有的人走了以后,我同女主人一起把残宴收拾利索了,才又躺了回去。女主人为我盖上一件大衣……直到醒来。
满屋的羊角图案和重重色彩一层层堆积着,挤压在距我的呼吸不到一尺的地方,从四面八方紧盯着我,急促地喘息,相互推搡着,纷纷向我伸出手臂……又突然一下子把手全收了回去,突然发现了什么似的,一步步后退着……然后转身就走!走到绣枕上、花毡上,崩在房间上空的花带子上、芨芨草席上、食橱上、墙上挂着的马鞍皮具上、老母亲的白头巾上、男孩割礼时穿的黑色对襟礼服上、摇篮上、床栏杆上、木箱上、捶酸nǎi的帆布袋上……等它们一一走到地方后,才回头看我一眼——我醒来了。我翻个身又想睡,但女主人掀开我身上的大衣,笑着推搡我,开着玩笑。大家都笑了起来。女孩子们在我面前铺开了餐布,蜡烛点起来了,nǎi茶倒上了,馕一块块切开,有人递过来一片,男主人往我茶碗里搁了一大块黄油……晚餐开始了。
我什么也没有做过,我只是一个客人。只有在梦中,才能深入这个家庭,安守这种飘泊迁徙的生活。我把我身边那件不知是谁的大衣披上,紧裹着跪在衣箱旁,听着他们说话,用我不懂的语言。烛光在摇曳,满房子人影憧憧晃动,明明暗暗。我猜想他们的话语中哪一句在说草原和牛羊,哪一句在说星空和河流,哪一句是爱情,哪一句是告别,还有哪一句,是我……困意再一次袭来。那件大衣温暖着我,我裹着大衣悄悄靠着衣箱躺下,又扒开衣缝朝外看了一眼。这一次我看到了晚宴上的一切都黯淡隐没了,沉寂了,没了,只剩烛光独自闪烁——只有餐布上的那三支烛火,只有乱纷纷的一片瞳孔中的烛火……暗处拥挤着沉默……突然,贴着我脸颊的那只衣箱一角明亮了一下,只那么一下,就教我一下看清那儿的一只羊角图案。其线角浑圆流畅地向暗处舒展。在箱子另一侧,必然也有一只对称的图案,于黑暗中沉默着与它遥望。我想取来一支蜡烛把整面箱子上的花纹照亮,便把手伸了出去。却再也忍不住困意,阖上了眼睛……于是那只手便先我探进我的梦境……
我走遍山野,远远去向一个又一个毡房大声喊着“有没有人?”我推门走进一顶毡房,看到房中央的铁炉上,茶水已烧开,嘶啦作响。没有人。我只身出来,绕着毡房走一圈,还是没有人。我看到房后的半山坡上,编织彩色带子的木架正崩着长长的彩线,梦一样支在那里。上面的带子刚编了一半,各种鲜艳明亮的毛线从架子这头牵到那头,笔直纤细。带子上的图案在未完成处拥挤、挣扎、推推搡搡,似乎想要冲开别在那儿的木梭子,一泻千里,漫野遍山……或者那儿平放着刚刚开始编织缠绕的一块芨芨草席,毛线在地上四处零散放置,中间搁放着一本书,正翻开的那页chā图就是作临摩的样本。而上面的图案除了家乡的山水牛羊,还有遥远的、未可知的情景。熊猫、大象、长城、大海、岛屿、椰子树……要不就铺着一块花毡,还未进行缝合、绣制,旁边一团一团的羊毛线正在红红绿绿、黄黄紫紫的染料中浸渍、熬煮……没有人。我便远远离开,走向另一个毡房。艺术就是这样创造出来的,寂寞就是这样表达出来的,还有什么呢?
倘我能——倘我能用我的手,采集扎破我心的每一种尖锐明亮的颜色,拼出我在劳动中看过的,让我突然泪流不止的情景,再把它日日夜夜放在我生活的地方,让这道闪电,在我平庸的日子中逐渐简拙、钝化,终于有一天不再梗硌我的眼睛和心——那么,我便完成了表达。我便将我想说的一切都说出了,我便会心甘情愿于我这样的一生——可我不能!
语言在心中翻腾,灵感在叩击声带,渴求在撕扯着嗓音!我竭尽全力嘶声挣扎出声的却只有哭泣。我多么、多么想有一块巨大平净的毡子,用随手拈来的种种色彩,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