字体
第(1/4)页
关灯
   存书签 书架管理 返回目录
    耳。”

    他们念起“木耳”两个字时,总有半口气出不来似的,别扭的——“木,啊——耳……”

    他们觉得自己的语言说起来更利索一些,而我们则觉得汉话更加清晰。我们说哈语,说着说着,舌头就跟打了蝴蝶结一样,解也解不开。说到着急的地方,更是鼻音缠着卷舌音,畸扭拐弯。舌头使唤到最后,根本就找不着了,憋死也弄不出下一个音节来。

    他们的语言中也许就根本没有“木耳”这样一个词,意识里也没有这样一个词所针对的概念。我妈懵了,一时不知该怎样表述自己的意思。她想了想——她太聪明了!立刻创造出了一个新词:“就是那个——‘喀拉蘑菇’嘛。”

    ——“喀拉”是黑色的意思,“蘑菇”就是蘑菇。蘑菇和木耳一样都是菌类嘛,应该可以通用的吧?加之有外地人长期在这里收购深山里的树蘑菇——羊肚子蘑菇、凤尾蘑菇、阿巍蘑菇之类(草蘑菇则沼泽里到处都是,一个个脸盆大小,成堆扎,多得连牛羊都知道挑好的吃),所以当地人还能明白汉话“蘑菇”为何物的。

    “哦——”他们恍然大悟。

    然后马上问道:“黑蘑菇是什么?”

    我妈气馁。

    看样子没法说清楚的话就什么也打听不到,而要说清楚的话必须得有一个样品。但是要想有样品的话,还得出去找;去找的话又找不到,必须得向人打听;向人打听的话,没有样品又打听不清楚。如果能事先找到一朵木耳作为样品的话——那就当然知道哪里有木耳了,又何必再去打听!

    真麻烦,真复杂。看来当一件事情“暂无眉目”的时候,根本就与“永无眉目”是一样的……

    但是有一天,我妈吃过中午饭后,进入了峡谷北边山yīn面的那片黑林子。

    我站在帐篷门口一直目送她的身影远去,渐渐走得又细又小。却始终非常清晰,直到清晰地从草地的碧绿色消失进高处森林的蓝绿色中为止。像一枚针,尖锐地消失了,消失后仍然还那样尖锐。

    那一天她回来得很晚,晚霞层层堆积在西方视野的中下方,她的身影在金色的草地上被拉到无限长时,又渐渐被西面大山覆扫过来的yīn影湮没。她微笑着走到近处,头发乱糟糟的,向我伸过手来——粗糙的手心里小心地捏着一撮鲜红的、碗豆大小的野草莓。

    另一只手持着一根小树枝。

    我看到枝梢上凝结着指头大的一小团褐色的、嫩嫩软软的小东西。像是一种活的、能蠕动的小动物,像个混混沌沌、懵懂未开的小妖怪。那就是木耳。

    至此,我们的采木耳生涯总算是发现了第一根小线头。从此源源不断地扯出来一些线索,沿着木耳的痕迹一路深入行进,渐渐地摸索进了这深山中最隐蔽的一些角落。

    而之前的那些同样是在深山老林里的生活,回头再想来,不过是抱着一段浮木在这山野的汪洋中来回飘移而已。

    我妈去拾木耳的时候总是不愿意带我去,任我拼命哀求也没用。她老嫌我拖她后腿,因为我一路上总是不停地和她说话,害她只顾着听,而忘了注意四周的情形。还有,我总和她寸步不离地走,在她已经找过的地方装模作样地继续找——肯定不会再有得找了嘛!

    反正,她总觉得我跟她出去只为了玩而不是在干活,真冤枉啊……

    我真渴望同她一起出去……每当我一整天一整天孤独地坐在帐篷里的缝纫机前等她回家,总是忍不住想起那些幽暗寂静的密林——里面深深地绿着,绿着……那样的绿,是瞳孔凝聚得细小精锐的绿。无论移动其中,还是静止下来,那绿的目光的焦距总是准确地投在我们身体上的精确一点——我们呼吸的正中心……那绿,绿得有着最最浓烈的生命一般,绿得有着液体才有的质地。

上一章 目录 下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