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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想到了他自己年少时多少的梦,也曾被这同一个读书人给毁掉了。

    他们讲到苏伊士运河,吉公便高兴地、同情地把楼上地图拿下来,由地理讲到历史,甲午呀,庚子呀,我都是在那时第一次听到。我更记得平常不说话的吉公当日愤慨地议论,我为他不只一点的骄傲,虽然我不明白为什么他的结论总回到机器上。

    但是一年后,吉公离开我们家,却并不为着机器,而是出我们意料外地为着一个女人。

    也许是因为吉公的照相技术相当的出名,并且时常出去照附近名胜风景,让一些人知道了,就常有人来请他去照相。为着对于技术的兴趣,他亦必定到人家去尽义务的为人照全家乐,或带着朝珠补褂的单人留影。酬报则时常是些食品、果子。

    有一次有人请他去,照相的却是一位未曾出阁的姑娘,这位姑娘因在择婿上稍稍经过点周折,故此她家里对于她的亲事常怀着悲观。与吉公认识的是她堂房哥哥,照相的事是否由这位哥哥故意地设施,家里人后来议论得非常热烈,我们也始终不得明了。要紧的是,事实上吉公对于这姑娘一家甚有好感,为着这姑娘的相片也颇尽了些义务。我不记得他是否在相片上设色,至少那姑娘的口唇上是抹了一小点胭脂的。

    这事传到祖母耳里,这位相信家教谨严的女人便不大乐意。起前,她觉得一个未出阁的女子,相片jiāo给一个没有家室的男子手里印洗,是不名誉不正当的。并且,这女子既不是和我们同一省份,便是属于“外江”人家的,事情尤其要谨慎。在这纠纷中,我才又听到关于吉公的一段人生悲剧。多少年前他是娶过妻室的,一位年轻美貌的妻子,并且也生过一个孩子,却在极短的时间内,母子两人全都死去。这事除却在吉公一人的心里,这两人的存在几乎不在任何地方留下一点凭据。

    现在这照相的姑娘是吉公生命里的一个新转变,在他单调的日月里开出一条路来。不只在人情上吉公和他人一样需要异xìng的关心和安慰,就是在事业的野心上,这姑娘的家人也给吉公以不少的鼓励,至少到上海去看火轮船的梦是有了相当的担保,本来悠长没有着落的日子,现在是骤然点上希望。虽然在人前吉公仍是沉默,到了小院里他却开始愉快地散步,注意到柚子树又开了花,晚上有没有月亮,还买了几条金鱼养到缸里。在楼上他也哼哼一点调子,把风景照片镶成好看的框子,零整地拿出去托人代售。有时他还整理!日箱子,多少年他没有心绪翻检的破旧东西,现在有时也拿出来放在床上、椅背上,尽小孩子们好奇地问长问短,他也满不在乎了。

    突兀地,他把婚事决定了,也不得我祖母的同意,便把吉期选好,预备去入赘。祖母生气到默不做声,只退到女人家的眼泪里去,呜咽她对于这弟弟的一切失望。家里人看到舅爷很不体面地到外省人家去入赘,带着一点箱笼什物,自然也有许多与祖母表同情的。但吉公终于离开那所浪漫的楼屋,去另找他的生活了。

    那布着袖子树荫的小跨院渐渐成为一个更寂寞的角隅,那道吱吱哑哑的木梯从此便没有人上下,除却小孩子们有时淘气,上到一半又赶忙下来。现在想来,我不能不称赞吉公当时那一点挣扎的活力,能不甘于一种平淡的现状。那小楼只能尘封吉公过去不幸的影子,却不能把他给活埋在里边。

    吉公的行为既然是叛离亲族,在旧家庭里许多人就不能容忍这种的不自尊。他婚后的行动,除了带着新娘来拜过祖母外,其他事情便不听到有人提起!似乎过了不久的时候,他也就到上海去了,多少且与火轮船有点关系。有一次,我曾大胆地问过祖父,他似乎对于吉公是否在火轮船做事没有多大兴趣,完全忘掉他们一次很融洽的谈话。在祖母生前,吉公也还有来信,但到她死后,就完全地渺然消失,不通音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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