里都在回味那一天他们所初次尝到的敌机的轰zhà!谈话就可以这样无限制地延长,因为现在都这样地记忆——比这样更辛辣苦楚的——在各人心里真是太多了!随便提起一个地名大家所熟悉的都会或商埠,随着全会涌起怎样的一个最后印象!
再说初入一个陌生城市的一天——这经验现在又多普遍——尤其是在夜间,这里就把个别的情形和感触除外,在大家心底曾留下的还不是一剂彼此都熟识的清凉散?苦里带涩,那滋味侵入脾胃时,小小的冷噤会轻轻地在背脊上爬过,用不着丝毫锐xìng的感伤!也许他可以说他在那夜进入某某城内时,看到一列小店门前凄惶的灯,黄黄地发出奇异的晕光,使他嗓子里如鲠着刺,感到一种发紧的触觉。你所记得的却是某一号车站后面暗白的煤气灯shè到陌生的街心里,使你心里好像失落了什么。
那陌生的城市,在地图上指出时,你所经过的同他所经过的也可以有极大的距离,你同他当时的情形也可以完全的不相同。但是在这里,个别的异同似乎非常之不相干,相干的仅是你我会彼此点头,彼此会意,于是也会彼此地笑笑。
七月在卢沟桥与敌人开火以后,纵横中国土地上的脚印密密地衔接起来,更加增了中国地域广漠的证据。每个人参加过这广漠地面上流转的大韵律的,对于尘土和血,两件在寻常是不多为人所理会的、极寻常的天然质素,现在每人在他个别的角上,对它们都发生了莫大亲切的认识。每一寸土,每一滴血,这种话,已是可接触、可把持的十分真实的事物,不仅仅是一句话一个“概念”而已。
在前线的前线,兴奋和疲劳已掺拌着尘土和血另成一种生活的形体魂魄。睡与醒中间,饥与食中间,生和死中间,距离短得几乎不存在!生活只是一股力,死亡一片沉默的恨,事情简单得无可再简单。尚在生存着的,继续着的是力,死去的也继续着堆积成更大的恨。恨又生力,力又变恨,惘惘地却勇敢地循环着,其他一切则全是悬在这两者中间悲壮热烈地穿chā。
在后方,事情却没有如此简单,生活仍然缓弛地伸缩着;食宿生死间距离恰像黄昏长影,长长的,尽向前引伸,像要扑入夜色,同夜融成一片模糊。在日夜宽泛的循回里,于是穿chā反更多了,真是天地无穷,人生长勤。生之穿chā凌乱而琐屑,完全无特殊的色泽或轮廓,更不必说英雄气息壮烈成分。斑斑点点仅像小血锈凝在生活上,在你最不经意中烙印生活。如果你有志不让生活在小处窳败,逐渐减损,由锐而钝,由张而弛,你就更得感谢那许多极平常而琐碎的摩擦,无日无夜地透过你的神经、肌ròu或意识。这种时候,叹息是悬起了,因一切虽然细小,却绝非从前所熟识的感伤。每件经验都有它粗壮的真实,没有叹息的余地。口边那酸甜的纹路是实际哀乐所刻画而成,是一种坚忍韧xìng的笑。因为生活既不是简单的火焰,它本身是很沉重,需要韧xìng的支持,需要产生这韧xìng支持的力量。
现在后方的问题,是这种力量的源泉在哪里?决不凭着平日均衡的理智——那是不够的,天知道!尤其是在这时候,情感就在皮肤底下“踊跃其若汤”,似乎它所需要的是超理智的冲动!现在后方被缓的生活、紧的情感,两面摩擦得愁郁无快,居戚戚而不可解,每个人都可以苦恼而又热情地唱“终长夜之曼曼兮,掩此哀而不去”,或“宁溘死而流亡兮,不忍为此之常愁”!支持这日子的主力在哪里呢?你我生死,就不检讨它的意义以自大,也还需要一点结实的凭借才好。
我认得有个人,很寻常地过着国难日子的寻常人,他写信给他朋友说,他的嗓子虽然总是那么干哑,他却要哑着嗓子私下告诉他的朋友:他感到无论如何在这时候,他为这可爱的老国家带着血活着,或流着血或不流着血死去,他都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