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去马上给他洗洗屁股,别淹了。”我机械地答应着,目不转睛盯着护士每一个动作,盯着襁褓里那细细软软的小小肢体,从儿子出生后一直平和松弛的心,陡然间沉重紧张。
我和彭湛带着儿子回到了只有我们两个人的家里。
从前,我眼里心里的母婴全都罩着一圈圣母圣子般的光环,圣洁、纯净、美丽得如诗如歌如画如梦,直到身临其境方知全然不是:洗不完的尿布屎布,彻夜的啼哭,溢nǎi吐nǎi,清洗消dú,母亲rǔ头裂了,婴儿肛门淹了……彭湛也不能再出去,洗涮,取nǎi,采购,做饭,一件事连着一件事,做也做不完。
他变得沉默了,一天到晚难得说几句话。早晨,推开房间门进来,一声不响径直走到床脚处,端起那盆堆得小山也似的尿布盆子,一声不响出去。他几乎不大看儿子,我是说凑到跟前,像许多父亲对自己新生孩子的那种看,带着喜爱、关切,带着点儿研究、好奇。没有。我想,这是因为他已有了一个孩子,而且也是儿子,而且——承认这点我很难过——为儿子难过——那个儿子比这个儿子要漂亮得多。在医院里第一次看到儿子,他的反应是皱眉一摇头,笑道:“这个娃儿好丑啊!”那神情语气在外人眼里是玩笑,只有我清楚,这是真情。父爱是有条件的,不像母爱,能够博大到没有边际没有原则。
兰州方面不断有电话来催,催他回去,我不吐口他就不能回去。我一向不愿为了自己勉强别人,心里也清楚这样硬留下他实际上等于把他推得更远。但此时我顾不得了,顾不得别人——他,顾不得以后。眼下我离不开他,离不开人,我还在月子里,就是不在月子里,我一个人也承担不了一个婴儿所需要的全部。
从他回来后我们就一直在找保姆,但那时还是有一搭无一搭不觉着多么紧迫。有时暗想我没做过母亲没有经验他为什么也会这样地没有考虑没有安排呢?兰州方面见电话催他不回便改拍电报。他把电报拿给我看:“有要事速回”,一连拿回了三封。他给我看电报的时候不说什么。我看完电报也就不说什么。
这其间他曾带回过两个保姆,一个是从黑市上找来的,身上无任何证件介绍信。问他为什么不去劳动服务公司找,说是得先登记,得等。我说再急也不能不管不顾啊,他就又去劳动服务公司登了记,表现出了相当的耐心和忍让。但是劳动服务公司介绍来的那个姑娘最终我也没有接受。姑娘来后我让彭湛带她去附近的一家部队医院找我一个朋友帮忙给她做体检,不是我过于挑剔讲究,家中我的儿子刚出生十来天,幼小脆弱得不堪一击。彭湛耐心对我说这是正当途径介绍来的各种证明一应俱全不应该有问题,并拿出了其中的“健康证明”。那张健康证明是姑娘家乡出的,且不说她家乡在开具这类证明时负不负责任,单看开证明的日期,一年半之前,就很有重新做检查的必要。我说完我的理由彭湛沉默了,低头斜看地面,两手jiāo叉紧握,手背上青色的血管鼓突,不知在想什么会怎么做。我却想不管他怎么想怎么做,我不让步。他沉默,如bào发前的火山,我都能感觉到沸腾在他胸中的岩浆。突然我想,他会不会就此提出离婚?接着我冷冷地想,别想。法律不允许。孩子还在哺rǔ期。这一刻我明白了为什么那么多死亡了的婚姻仍在维持,为什么有的双方已如仇敌一般势不两立却仍不得不在一个房檐下苦苦纠缠折磨对方的同时也折磨着自己,他们必定有着想分也分不开的理由,这理由压倒一切。儿子睡了,房间里静得令人窒息。……彭湛站起来,我眼睛一眨不眨地看他,他目不斜视,拉开房间门,出去了,我直起了脊背。“走,我带你去医院,查一xià tǐ。”门厅里,他对等在那里的姑娘这样说。我长长嘘了口气,身体一软,再也撑不住了似的靠上了床头,同时心中对彭湛的歉意油然升起。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