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年的一个雪天,我们被饥饿闲扰,家里委实找不到一点可以吃的东西。我和母亲以及还在襁褓之中的弟弟的最大愿望,就是等待父亲回来,他是到湖滩上挖野荸荠去了。虽然我们明白,这么大的雪,天又特!冷,湖滩肯定是冻住的,但我们依然充满希望地等待着。那种时候,能够充饥的东西,惟有等待和希望。
窗外皑皑一片,积雪有一尺多厚,鹅毛雪片仍在纷纷扬扬,似要把天地之间的空隙填满。雪落无声,无声的漫长最让人难以忍受。我的思想和躯体似乎就被那难忍的寂静一点一点地麻木和肢解。母亲怀抱着弟弟,眼望窗外,目光也是漠然。
中午以后,父亲的身影才在我们久久等待的视野中出现。当他裹着一阵冷风走进门来的时候,我看见他袖着双手,怀中竟抱着一只鸟。父亲说,那是只冻饿得快要死了的鹭鸶,在雪地里,一伸手就逮住了它。
父亲把鹭鸶放到地上,它浑身颤抖,连站都站不稳,我蹲下来抚摸它的羽毛,它并不害怕,它是连害怕的力气也没有。它的眼睛水滋滋的,似是泪,浮着那种招人怜悯的微光,在这种冰雪封冻的天气,这只鹭鸶真的太可怜了。
我感到了一阵袭来的饥饿,就抬起头来问父亲:“挖到野荸荠了吗?我饿。”
父亲眼里掠过一丝无奈:“地冻得太硬,刨不动。”说着他将目光移向母亲:“把这只鹭鸶杀了吃吧,孩子太饿。”
母亲显得十分犹豫,她信佛,从不杀生。衣服上落只虫子,也轻轻掸掉,不肯捻死,何况要杀这样一只可怜的鹭鸶呢?
“不,不能杀它,它太可怜了。”我大声说。
父亲说:“我们没有吃的,你不是很饿吗?”
“我不饿,一点也不饿,你别杀它。”我赶忙说。
“它快饿死了,我们没东西喂它,它反正是要饿死的。”父亲坚持着。
“不,我喂它,它不会死。”我护住鹭鸶,扳开它的长喙,嘬了些唾液吐进去,鹭鸶缩动长脖子,贪婪地吞咽着。
见我如此,母亲就说:“别喂了,口水喂不活它,我们不杀它吧。”
我把鹭鸶放到一只旧竹筐里,筐里垫了些干草。我想着等到天晴,鹭鸶能够觅食的时候,就把它带到湖滩去放了。
那是最难熬的一夜,两天没吃进一点食物的胃先是痛,接着似火烧火燎,接着就麻木了,身上一阵一阵地渗冷汗。我朦胧中觉得夜里母亲不止一次到我床边,伸手摸摸我的额头,然后,就小声地叹息。
天刚亮,母亲摇醒我,说:“快起来,鹭鸶死了,是饿死的。”
我来不及穿衣就跑到竹筐边,鹭鸶真的死了,倒在干草上面,脖子垂向一边。
母亲烧了些开水,将鹭鸶冲烫了几下,拔去羽毛,然后剖开肚子,将内脏扒出来洗净。那只可怜的鹭鸶的嗉囊里,除了几粒玛瑙色的砂粒之外,什么也没有。它大概也已经饿了好多天了。
鹭鸶自己死了,我信吃它便心安理得。鹭鸶太瘦,肉很少,母亲就烧了半锅汤,每人一小碗。那是我们家的一顿美餐。
许多年以后,我仍忘不了那只鹭鸶,是它救了我们,让我们一家度过了难关。鹭鸶被我们吃了的第二天雪就停了,天气转暖,第三天,父亲就从湖滩上挖回了一些野荸荠。
湖滩上年年都有鹭鸶飞来。它们翩翩飞翔,或者,安闲地在浅水中觅食。我想,那只鹭鸶要是不死,不也活得这样自由自在吗?
后来,我们长大了,母亲年老了。那年她身染重病,临终之前喊我到床边,说:“记得那年大雪天的那只鹭鸶吗?是我扭断了它的脖子,我是罪过太深啊……”我这才知道事情的真相:我的连走路也不肯踩死虫蚁的善良的母亲,不忍心让我们挨饿,竟亲手杀死了一只鹭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