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天,在体育场召开了万人大会。由哈军工“八八团”的领袖宣读中央文革措词严厉的“最后通牒”。读罢,宣读者泣不成声。
他只说了一句话:“我对不起大家,我请求大家宽恕我。”
于是万人恸哭。哭声直上九霄。
我也哭了。哭得象个受了莫大委屈而又无处申诉的孩子。
万人边哭边唱:
远飞的大雁啊,
请你捎个信儿到北京,
“八八”战士想念,
日夜想念
那一天我就感受到了一种笼罩会场的悲剧精神。
也许我看过的悲剧英雄主义的文学作品太多了,它们对我的精神人格潜移默化地起到了影响。俄国的十二月党人,意大利的烧炭党人,英国的辉格党人,在渗透着悲剧精神的英雄主义方面都令我无比敬仰。
悲剧精神是失败了的或注定要失败的英雄们的永远不败的精神。
我在“文化大革命”这场史无前例的闹剧中,象条经过训练的狗寻找踪迹一样,嗅到哪里有“悲剧精神”的似乎高贵的气味,就满怀准备自我牺牲的心理投奔向哪里。
“八八团”演变为“捍联总”,对所有“八八团”的旧部来说,由受压而开始压人,可能会感到复仇雪耻的痛快,扬眉吐气的骄傲。但对我来说,它正是因此而丧失掉了一种悲剧精神。它便同时也丧失掉了足以让我去为之斗争的号召力。
这好比两个拳击手的较量,我的感情总无法站在获胜者的一方,与之分享胜利的得意。而总是站在被击倒在地的一方,恨不能分担他失败的痛苦。并且我从来就不习惯于在生活的任何方面将自己想象成一个胜利者,总是习惯于将自己想象成一个失败者。失败的痛苦比胜利的骄傲似乎更能丰富我内心的情感。我甚至认为深刻的情感从来都产生于失败的痛苦之中。失败的痛苦本身就意味着是一种深刻的情感。它与深刻的思想是孪生姊妹。没有体验过失败的痛苦所获得的胜利,其骄傲,得意,兴奋和喜悦,都是索然无味的。我绝不相信这样的胜利者会有什么深刻的情感深刻的思想值得论道。
在“捍联总”与“炮轰派”之间,我便当然要加入后者的阵营了。
“捍联总”代表着一种神圣不可侵犯的权力,“炮轰派”代表表一种不屈服的挑战意志。正因为前者是神圣不可侵犯的,是强大得多的,后者的挑战意志才尤其显得勇敢无畏,带有英雄主义的色彩。“炮轰派”的最终失败,几乎可以说是不言而喻的,因而它的英雄主义一开始就闪耀着悲剧精神。勇敢无畏的英雄主义加义无反顾的悲剧精神,简直太投合我的性格了我甘愿为之去死。觉得那样的死在精神上是很高贵的,无疑算是“死得其所”的。
“炮轰派”占领的几所大学工厂被围困了起来。
“捍联总”在其控制和把持的一切权力方面,不但对“炮轰派”实行“专政手段”,而且殃及“炮轰派”的家属们。
粮店停止供应“炮轰派”家属粮食。
医院不给“炮轰派”家属看病,不接受他们的家属住院。
小学校不许“炮轰派”的孩子跨入校门。
街道委员会不发给“炮轰派”家属一切购买票证。不给“炮轰派”的儿女们办结婚手续。不给“炮轰派”的出生婴儿落户口。
“革命委员会”这个“无产阶级的崭新政权”对“炮轰派”采取蒋介石对“共区”的封锁政策。
“捍联总”的广播车每天在“东方红城”驶来驶去,耀武扬威:
炮匪一小撮,
本性不会变,
日夜在磨刀,
妄图反夺权,
我们时刻准备打,
誓死捍卫新政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