些,都曾是个问题来着。
难得浮生几日闲。这天花板的知识,就在这几天闲云野鹤的生活中,得到了具象而细致的认知。耀明常指着天花板,给翠英讲解,翠英也是第一次住进带有天花板的房间。长这么大,翠英每天睁眼,看到的第一件东西,就是她在李家庄的家里,屋顶上那其黑如墨的房檩,小椽和已经开始破烂,并不时掉土的苇子箔。她家的这两间祖屋,不知兴建于何年何月,也不知是她的第几代祖宗盖起来的。
翠英家一共就这么两间房子,外间屋是烧火做饭盛放一应杂物的地方,屋地上,常年都是柴火和鸡屎。每一烧火时,那柴烟便无可避免地从灶口冒出来,又无可避免地从外间屋窜进里屋,就是这股烟,把她家的墙壁和一切都熏成漆黑漆黑。翠英的印象里,进了屋子,最正常的感觉就是进了地洞。两眼要迅速从外面的亮度中转换,转而适应屋里的黑暗。翠英不懂得什么瞳孔放大或缩小,但这种转换功能,却是第一流的,她的祖宗八代,从生下来就在这种环境中生存,直至死亡,直到他们的后代,接续着这种适应。
自从跟着李耀明进了县衙,上了天津卫,翠英的眼前就展开了一幅新世界。这个世界与她已经习惯了的,那个黑色灰色暗淡的世界,是如此的不同。翠英开始知道,人原来可以活得如此的有乐趣,人可以不必天天都受死受活地扯着脖子扛生活,不必饥一顿饱一顿地忍耐肚皮带来的困扰,不必全家人挤在一铺大炕上,晚上听爹娘搞出那么多乱七八糟的声音来。
作为一个农村丫头,翠英觉得值了。现在住的这套房,比之在天津卫和皇宫里见到的,还是略微有点差距,但还是有红砖到顶,起脊瓦垄,前出廊后出厦,三进的大院套。那墙砖,都是一般大小,方方正正的,都是从火窑里烧出来的,它们直接就可以垒成墙,直接就让外人看,平平展展的,不用再往上边糊一层花秸泥,就是下了大大雨也不怕泡塌了。这是砖墙啊,卧砖到顶,风雨不透的砖墙。在李家庄,只有财主李洛黑家的房子用上了砖,还是包砖的,就是在土坯墙的外边,镶了一屋立砖的外皮,却足以确立他家在全村的统治地位了。耀明给她弄来的这个大院套,翠英敢说,把李家庄全村的房子卖了,也买不回来的。
翠英盯着天花板,思绪万千。身边的耀明还在呼呼大睡,这个不知从哪里来的男人,就是自己的男人。翠英至今也搞不太明白,这个名叫李耀明的男人,是从什么地方来的,对耀明反复讲解的那套道理,她也似懂非懂,但有一点翠英十分清楚,那就是这是个真正的男人,他没骗自己,也没有什么事情背着自己。从开始的那一天,耀明就说过,他迟早是要走的,不会长久地和她在这里作夫妻。现在,这个男人就要走了,并且还嘱咐了,他走之后,翠英可以而且必须再找个男人过活。但翠英的心里容不下第二个男人了,翠英不敢想象,一个女人怎么可以和两个男人做那些事情,虽然这种事情做起是天下最舒服的,可也是最应该背着人。
天下的事就是如此,越是舒服的事,越是不能随便做,就像和耀明刚做了一宿的那件事;越是不舒服的事,越是天天要做,随时要做,一辈子都做不完,比如下地侍弄庄稼。不过,舒服的事却不好看,不雅观,比如刚刚和耀明做了一宿的那件事,而不舒服的事,样子上却十分好看,比如下地侍弄庄稼。唉,人活这一辈子,也够不容易。
想着,翠英就唉了一声出来。此时耀明也醒了,这还是他头一回听见翠英叹气。耀明和翠英在一起时间也不短了,却从来都没见她发过愁,更不用说叹气了。翠英永远是那么活泼和鲜活生动,她对什么都充满了兴趣,情绪饱满,热情高涨,就是到了即将分别之时,也没见她有过类似离愁别绪之类的东西表现出来。翠英因为简单而快乐,能活到简单,当真不容易,当真是境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