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乐妓,卑微下贱甚至不如庶民,又怎能将受逼之事张扬连累旁人?
于是叩音只强颜欢笑:“郎君这话从何说起?妾无非是略觉疲累而已,怎敢在恩客面前忧形于色。”却不由自主跽坐案前,执杯尽饮,殷勤持箸为客人添佐酒之味。
贺湛也不在意叩玉这番口是心非,又再斟酒两杯,轻笑柔声:“不谈忧喜,你我只谈风月未尝不可。”
于是推杯换盏,对坐两人从那乐韵谈起,渐渐有了微醺酒意,贺湛兴致上来,不免说起江南一番见闻,那叩音却也能搭腔,附和着钱塘旧景人事,脸上似有惘然,贺湛自然而然便问:“娘子难道曾经到过江南?”
“妾之旧籍正在钱塘,只是幼年便离故乡,也只有些微印象而已。”叩音轻叹,饮尽一杯清酒,眼角微有湿痕。
再经贺湛略加引导,叩音不觉就说起身世,平康坊内诸妓大多隶属教坊,与青楼私妓有些区别,也大都有凄惨经历,或者是因家族获罪所牵没为乐籍,亦有奴婢发卖为妓,甚至有良家子因为孤苦无依误入风尘,叩音的情形便是后者,她非出身富贵官家,父祖原是小商贾,靠酿卖酱c醋为生,也可算为略有薄产,然而祖父逝后,伯父沉迷博戏而不安于业,父亲又病弱,家境于是渐渐潦倒。
父母亡故后,伯父便为叩音唯一依靠,然而便是伯父自家女儿也被卖去为奴,她的命运可想而知。
周律有定,不得逼良为贱,即便是父母也不能强迫子女为奴,须得“自愿”,然而叩音当时年少无知,哪会懂得一朝为奴入贱籍便终身难得自由,在伯父家中衣食无依,就信了那为人奴婢反能混得饱暖有益无害的话,签了卖身契自愿为奴,才随主家来这京都。
岂料到,因为年岁渐长容色娇美,被主母忌惮,再度发卖出来,便进了青楼。
假母原来也当她往红倌人培养,教习歌舞乐曲,只因尚小不及十五才保处子身,后却被平康坊中假母看中,出资买来此处,终于是免却被逼卖身这等厄运。
是以叩音说起坎坷身世,却也不见多少哀凉,反而有庆幸之意,只因倘若一直身陷青楼那等私娼妓院,只会比眼下悲惨得多。
然而她眼下虽隶属教坊,普通人不得强迫卖身,却也只限“普通人”而已。
其实正常情况下,那些高官权勋虽有能力夺占乐妓,不过到底是违律之行,为一区区美色担着被御史弹劾世人诽夷的风险太不值得,一不小心闹去天子跟前,说不定就会丢官去爵,是以这类事情并不多见,然而这回叩音却偏偏碰上了元家郎君。
元家原为寒微,根本不讲究什么声名门风,仗着宫中贤妃一朝得势只以为可以横行无忌,元三郎数回逼迫,压根不顾叩音是否隶属教坊,声称只要叩音愿随他去,自然有法抹消官妓身份。
碰到这类毫无顾忌仗势之辈,便是假母也无可奈何,叩音固然有千万不愿,也只有自叹命苦,这世道,便是她安于乐妓卑贱只求清白之身竟也不能。
心有难言苦衷,又被触及过往,叩音更是愁闷不已,于是频频豪饮,也难平息心头郁苦,更是在酒入愁肠之后,激起一种前所未有的悲愤来,暗下决心,倘若事情真到不能转寰地步,大不了还有一死,也好过被元家父子那等凶蛮无德之人凌辱。
然而这晚,先醉倒的却是贺湛,前一息尚且口吟诗唱,下一息竟歪倒凭几,手中却还握着空杯,嘴里也还嘟囔着“叩音娘子还能接否?罚酒罚酒”,然而两排密黑的睫毛已经垂落,烛照下,两颊绯色更显艳丽。
叩音轻轻摇头,叹息今晚怕是醉不成了,唤入侍者,合力将贺湛扶至内卧软床,又亲手替他解了外裳,松开发髻,用那绢巾净面时,叩音依依不舍的目光在那张虽染醉意却更显俊美的面容上留连片刻,终于又是一叹,放落纱帐,轻步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