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信
黯乡魂,追旅思,
夜夜除非,好梦留人睡。
明月高楼休独倚,
酒入愁肠,化作相思泪。
——范仲淹·苏幕遮
梦中的狼已不再奔跃,没有威逼人的危险,天地辽阔,它驯服地坐在她身边,眼眸内的野性逐渐隐敛,正温柔地注视她。
然後,它遮掩锐齿,用湿润的舌头轻舔她的粉颊……
「不要!」她偏过脸,双手使劲地挥。
有人惊呼,燕姝倏地张开眼,见一小丫鬟端著药站在床前,差点被她的动作打翻了碗碟。
「王姑娘,该吃药了。」小丫鬟怯怯地说。
「谢谢,我自己来就好。」燕姝的心茫茫的犹在梦中。
到此刻,她仍不习惯这房间俗艳香旎的摆设,尤其是宫灯上的裸女图。已经十日了,向来健康的她,早觉神清气爽,偏偏迟风认为她尚未痊愈。
「我总不能交给他一个饥寒交迫,又病得半死的妹妹吧?」这是他的理由。
燕姝初次明白这是妓女楼时,心头立刻浮现假师姊丽花的话,心中感到极度的不安。
那时,迟风的解释则是,「我们海上兄弟集会,只有龙蛇混杂的妓户才不会引人注意。」
她愿意相信他,几日相处下来,他不时显示出内心的善良,例如连夜背她找大夫,尽心医治她,虽然他为人狂妄,不懂得忠君爱国,倒也是个重诚信、讲义气之人。
她也惯於随遇而安,这两年在妈祖宫和善男信女接触,也见过世面,不会被妓户吓到,更何况她所在的院落十分隐密,完全看不到歌酒狂癫的场面。
吃完药,燕姝拿出妈祖像继续绣。当她昏迷醒来时,发现包袱仍在,不禁对迟风多了一份感激,瞧他粗鲁不羁的模样,没想到也有细心的一面。
这些天,她偶尔在午寐时上睁眼,就见他坐在窗口,借著日光安静地读书。一个海寇如此的专注於籍册,是要向她证明他亦是有才学之人吗?至少那画面很动人,令她心里暖洋洋的,不由得发出了由衷的微笑。
有一回,她甚至忍不住问:「你在看什麽书?」
「『日本一鉴』,是我从胡宗宪抄家时得来的。」迟风说:「我只要找其中一段『夫小东之域有鸡之山,山乃石峰特高於众,中有淡水出焉』,那分明就是指东夷大岛。」
「听起来很美呀!」燕姝其实并无概念。
「东夷确实是宜人秀丽,苍苍郁郁的终年常绿,山高水湍不可测,充满神秘风情。」迟风极有兴致的说:「在佛朗基人给我的地图上,东夷的形状像一只会飞的蝴蝶,我怎麽看都不对。虽然我不是满腹经纶,但提及大海,没有人比我更了解了。」
「李大哥……」她想问一些伯岩大哥的事。
「我一直想告诉你,别叫我李大哥,我在陆上的名字是卜见云。」他打断她说。
「卜见云?」她重复一遍。
「没错,我有两条船就叫『水尽』和『南天』。」他笑著看她。
「哦!『水尽南天不见云』。这不是李白洞庭湖的诗句吗?」她立刻猜出说。
迟风脸上的笑容更大了,很满意她的灵慧和默契,「李白是唯一能入我脑的诗人,有我喜欢的洒脱豪迈。」
「还有呢!洞庭湖诗中有一句『南湖秋水夜无烟』,可是无烟岛名的由来?」她又说。
「我的学问就没到那处了,无烟是原有的地名。」他眼中有著欣赏和爱慕。
这样「知书达理」的迟风并不常见,多半时间,他是舶主的霸然悍气,言词果断,行事乾脆,老成而无情。私底下,他或许爱讥讽,但就像在山中的日子,是个任性自负的大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