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五十一年(西元一九六二年) 夏天
台北的午后日头赤焰,盆地火焚似的,连向来爱追人车的野狗也奄奄一息,全窝在树荫底或水沟旁纳凉。
中段及内巷的居民受不了闷热的陋屋,干脆带著草席避到塯公圳旁,有水有树有风,希望能减轻一些暑气。
承熙骑脚踏车送货回来,桥头触目都是人体横陈的景象。有人不仅带车席,连锅碗瓢盆都一应俱全,恐怕已在圳旁露天住宿好几日了。曾有警察来取缔劝导,老百姓本省外省南腔北调齐嚷:“简单啦,一户发一台电风扇,我们就回家!”
发电风扇?不可能。但老天爷又下下雨,警察只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随附近坐轿车来回的大官去抱怨防碍观瞻,有本事他们掏腰包送电扇啰!
唯一不怕热的大概就只有小孩,他们在大太阳底下追逐,拔酢浆草、捞蝌蚪、抓小鱼,笑闹声不断。
承熙也停下来吹吹塯公圳的风,他的一张脸早晒得黝黑,清亮的眼神显得健康有劲。过去两年多他又长高许多,顶著小平头,一身壮实,好几次被人误认为阿兵哥,忘了他还是末满十五岁的少年郎哩。
他抹抹汗,刚要跨上车,突然有哭声传来。不远处有个小孩被大渠管的水冲倒,载浮载沉地挣扎著。承熙立刻滑下斜坡,脱掉上衣涉水入圳,没两下就拉回那吓坏的小男生。
此时岸上已围聚一群人叫:“是谁家的孩子?差点就没命了!”
塯公圳水流平顺,没有淹死人的记录,只偶尔几段较深处见过猫尸狗尸罢了。但已足够让人们编排一些绘形绘声的恐怖情节了。比如半夜桥头常有溺死鬼徘徊,拿冥钱等著买肉粽吃,就是流传最广的鬼故事之一。
承熙胸膛以下全湿了,还沾著烂泥污草,在小孩母亲的道谢声中,他穿回衣服。
“英俊少年,勇健喔!”本省阿伯夸他说。
“小伙子见义有为,国家有希望啦!”外省老伯说。
承熙有些腼腆,礼貌应几声就忙牵过他的车子,耳旁还听见人问:“这后生是谁呀?长得真体面。”
“内巷叶锦生的大儿子。”有人回答。
“那个好赌的叶锦生?呵,真看不出他也出好种哩。”有人笑说。
“可不是?会读书会做事,人又孝顺,生这个阿熙,胜过人家生十个。”有人插嘴:“他就读旁边那所附中,我们应该报告学校,给他一张奖状才对……”
脚踏车骑远,声音也渐渐模糊。奖状?他已太多了,从楼上贴到楼下,如果能换成奖金该多好,他家需要的是钱。
他考上附中,曾是邻里及叶家的骄傲。然而他们那一带的孩子,小学一毕业多半当学徒或入工厂;少数能升学的,也都是实用的初职学校,没有人做高中大学梦。因此,承熙的骄傲回到家里就变成一次次的争执。
叶锦生不喝不赌心情好时,会搭著儿子的肩说:“阿熙呀,你看到没有?这眼前的一大片地,还有到大广场旁的几条巷子,以前全是叶家的。你尽量读,读到发财做官,再把这些地都抢回来。”
承熙听说过,清朝时他们家祖先由新店山区沿著塯公圳开垦下来,曾是富甲一方的大地主。后来历经日据时代和政府迁台,祖父几兄弟不会守,逐一败家后,才成了无立锥之地的贫民,困居在都市的一角。
可惜父亲清醒的时候少,大部份是昏醉乱骂:“读什么书?读书会饱吗?人家隔壁的阿发十一岁就去铁工厂,每个月新崭崭的钞票入口袋,他阿爸都翘起脚做老太爷了。哪像你,长到今天连利息都没收过,白白养你了!”
承熙六年级时父亲赌得最凶,不但工作丢掉,债主也常上门,全靠母亲清洁队员的收入在维持。而玉珠内外忧心又兼流产生病,为保住职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