字体
第(1/5)页
关灯
   存书签 书架管理 返回目录
    深夜。孟樵坐在钢琴前面,反反覆覆的弹著同一支曲子。孟太太缩在沙发的一角,隐在灯影之中,默默的倾听著。从孟樵三四岁起,她就教他弹钢琴,但是,他对音乐的悟性虽高,耐性不够,从十几岁起,孟樵的琴已经弹得不错,他却不肯用功再进一步。自从当了记者,他的生活忙碌了,对于钢琴,他更是碰也不碰。可是,今夜,他却坐在钢琴前面,足足弹了四小时了。弹来弹去,都是同一支曲子,徐志摩的“偶然”。

    “我是天空里的一片云,

    偶尔投影在你的波心,

    你不必讶异,更无需欢喜,

    在转瞬间消灭了踪影。

    你我相逢在黑夜的海上,

    你有你的,我有我的方向,

    你记得也好,最好你忘掉,

    在这交会时互放的光亮!”

    不知道是弹到第几百次了,这单调重复的曲子,把那寂冷的夜,似乎已敲成了一点一滴的碎片,就像屋檐上的雨滴一般,重复又重复的滴落。孟太太下意识的看看手表,已经是凌晨三点了。难道这痴子就预备这样弹到天亮吗?难道他又准备整夜不睡吗?她注视著儿子的背影,却不敢对他说什么,从何时开始,她竟怕起孟樵来了。她自己的儿子,但是,她怕他!怕他的阴鸷,怕他的沉默,怕他那凌厉的眼神,也怕他那孤独的自我摧残。在这所有的“怕”里,她自己明白,发源却只有一个字:“爱”。她想起孟樵一个多月前对她说的话:“妈,你的爱像一张大的蜘蛛网,我都快在这网里挣扎得断气了。”现在,在那重复的琴声里,她就深深体会到他的挣扎。他不说话,不抬头,不吃,不喝,连烟都不抽,就这样弹著琴;“我是天空里的一片云,偶尔投影在你的波心……”一遍又一遍,一遍又一遍,一遍又一遍……他已经弹得痴了狂了。

    孟樵注视著手底那些白键,和那些黑键。他熟练的让自己的手指一次又一次的滑过那些冰冷的琴键。如果说他有思想,不如说他没思想,他只是机械化的弹著这支曲子,朦胧中,唯一的意识,是在一份绞痛的思绪里,回忆起第一天见到宛露时,她那喜悦的、俏皮的、天真的声音:

    “我叫一片云!”一片云!一片云!你已飘向何方?一片云!一片云!你始终高高在上!一片云!一片云!呵!我也曾拥有这片云,我也曾抱住这片云!最后,却仍然像徐志摩所说的:“我走了,……不带走一片云彩!”是的,他要被报社派到国外去,三个月!或者,在这三个月中,他会摔飞机死掉,那就名副其实的符合了徐志摩这句话:“我走了,……不带走一片云彩!”

    他的琴声遽然的急骤了起来,力量也加重了,如狂风疾雨般,那琴声猛烈的敲击著夜色,敲击著黎明。他狂猛的敲打著那些琴键,手指在一种半麻木的状态中运动。似乎他敲击的不是钢琴,而是他的命运,他越弹越重,越弹越猛,他一生弹的琴没有这一夜弹的多。然后,一个音弹错了,接连,好几个音都跟著错了,曲子已经走了调。“我是一片云,偶尔投影在你的波心……”连这样的曲子,都成不了完整的,他猛烈的一拳敲击在那琴键上,钢琴发出“嗡”的一声巨响,琴声停了,他砰然阖上琴盖,把额头抵在钢琴上面。

    孟太太忍无可忍的震动了,孟樵最后对钢琴所做的那一下敲击,似乎完全敲在她的心脏上,她觉得自己整个的心都被敲碎了。她震动、惊慌、恐惧,而痛楚之余,只看到孟樵那弓著的背脊,和那抵在钢琴上的后脑,那么浓黑的一头头发,像他去世的父亲。她的丈夫已经死掉了!她的儿子呢?

    站起身来,她终于慢吞吞的,无声无息的走到他的身边。她凝视著他,伸出手去,她想抚摸他的头发,却又怯怯的收回手来。她不敢碰他!她竟然不敢碰他!吸了口气,她投降了,屈服了,彻彻底底的投
上一章 目录 下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