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我什么都知道了。”
我抬起头,在地球上我所仰慕的人,也不过只有他。
他笑,“你到底还年青,经验不足,何必为这样的小事弄得面黄黄,眼睛都肿。你母亲都告诉我了,她赞成,我也不反对。”
叶成秋说:“你就随陶陶过一个彩色暑假,有何不可?”
我低下头。
“我知道你怕,你自己出过一次轨,饱受折磨,于是终身战战兢兢,安分守己,不敢越出雷池半步。你怕她蹈你的覆辙。”
那正是我终身黑暗的恐惧。
“有时候我们不得不豁达一点。之俊,孩子们盯得再牢也会出毛病,你不能叫她听话如只小动物,照足你意旨去做,有时候你也会错。”
我用手绢遮住了双眼。
“可怜的之俊,我还是第一次看见你哭,怎么,后悔生下陶陶?”
我摇头,“不。十八年前不,十八年后也不。”
“那么就听其自然,给她足够的引导,然后由她自主,你看我,我多么放纵世球。”
我揩干眼泪,此刻眼泡应更肿,面孔应当更黄。
“放心,我看好陶陶,有什么事,包在我身上。”
我只得点头。
他忽然温柔地问:“你见到世球了?”
我又点头。
“你看我这个儿子,离谱也离得到家了。”然而他仍然脸带微笑,无限溺爱,“他不是好人啊,你要当心他。”
我有点不好意思。
我站起来,“我知道你要开会。”
他问:“你现在舒服点没有?”
“好多了。”
“改天我们一起吃饭。”他说,“我会安排。”
我告辞。
这样子萎靡也还得工作,跑到这里跑到那里,新房子都没有空气调节设备,我与工匠齐齐挥汗,白衬衫前后都湿个透,头发上一蓬蓬的热气散出来,连自己都闻得到,叉着条腰,央求他们赶一赶,只得穿牛仔裤,否则无论在什么地方钩一记,腿上就是一条血痕,虽不会致命,但疤痕累累,有什么好看。
渐渐就变成粗胚,学会他们那套说话,他们那套做法。
碰巧有人叫了牛奶红茶来,我先抢一杯喝掉提神,他们看牢我就嘻嘻笑。遇事交不了货,骂他们,也不怕,至多是给我同情分:别真把杨小姐逼哭了,帮帮她吧。
好几次实在没法子,叶成秋替我找来建筑师,真是一物治一物,三个工头就是服建筑师,总算顺顺利利地过关。
最近根本没有大工程,自己应付着做,绰绰有余。
我坐在长木条凳子上,用报纸当扇子,有一下没一下地往身上扇,整个人如在胶水里捞出来似的发黏,想想世事真是奇妙,如此滥竽充数,只不过念过一年校外设计课程,便干了这些年,忽然佩服起自己来。
我再坐一会儿便回写字楼。
那小小的地方堆满了花,也没有人替我插好它们,有些在盆子里已经枯萎一半,叫人好肉痛。
自然是叶世球的杰作。
他为着浪漫一下,便选我作对象,却不知我已狼狈得不能起飞,根本没有心情配合他的姿势。
我把花全拨在一旁,做我的文书工作,直至一天完毕。
振作起来,之俊,我同自己说:说不定这一个黄昏,在街角,就可以碰到我的救星,他会问我:你喜欢勃拉姆斯吗?
生活是这么沉闷,如果我还跳得动舞,我也会学陶陶般天天去迪斯科报到。
也许是好事,也许有了工作,可免除她在迪斯科沉沦。
套一句陈腔滥调:我拖着疲乏的身体回家。
明天的事有明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