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私两忙,往往由早上六时做到半夜,六个月之后,长期疲劳渐渐现形,有一日,弯腰用莲蓬头洗头,水声哗哗,十分痛快,忽然之间,听到轻微鼻鼾声,谁,谁在打鼾?一吓惊醒,原来是自己在站着洗头当儿躲了一觉,人,有时会累成这样。
于是慢慢就不大同情失眠人了。
匆匆梳洗完毕,立刻要坐下赶稿,星期一至七,月头到月尾,年初到年终,绝少告假,写稿只得一个秘诀,便是写写写写。
有没有想过不写?有,天天有,可是你瞧,什么都从写稿而来:自尊、自信、开销、节储,同时又光明正大地消磨了时间,故不敢不写。
有时候真是蛮累的。
晚上渴睡,家人如还在身边报告事务,便会对之说:“我不行了,明天再说吧。”一副视死如归的样子。
训练有素,将来百年归老,也可以这样对老伴说:“我不行了,来生再见吧。”
不过此刻,第二天又起来了。
几乎完全没有娱乐,只能抽出片刻看看报纸杂志,为什么这样自苦?有许多工夫,假手他人,说不定将来就要后悔,还是今朝努力点好。
偏偏百上加斤,害了伤风。
流行性感冒病毒,不知坑了多少英雄好汉,许多人做手术也不过七天出院,好人一样,但是伤风却往往要两三个星期才能痊愈,哼唧哼唧,去了半条命,又怕传染给家人,一定戴口罩,再加上戴眼镜,戴头箍,整个脸重得似要跌出来。
还怎么伏案苦写?不如去休息吧。
躺在床上,无限内疚,挂住工作,真佩服脱稿成习惯的作者,多潇洒,完全不在乎下一段稿子从何而来,确有过人之处。
终于堕入梦乡,还在唉声叹气。
精神渐渐安宁,吁出一口气,失去知觉。
不知道灵魂有没有去到离恨天。
飘缈间忽然听到一阵笑声。
还不止一个人呢,笑声一如银铃,悦耳无比,不禁脱口问:“谁,谁?”
“醒,醒……”
我睁不开眼睛,只得说:“别吵我,有什么话明天再说。”
“醒醒,我们这班人很难聚集在一起。”
我呻吟,"小姐们,饶了我,我实在起不了身。”
有人同情地说:“替她敷一把热水。”
另一位说:“给她做一杯酽酽的龙井。”
还有一个更佻皮,“写写写成日价乱写,活该累,写那么多干什么?写完我们,也该休息了。”
我还没听出语病来,“为什么写,为生活呀,上有八十岁老娘,下有三岁孩儿,敢不写吗?”
她们笑作一团。
忽然有暖呼呼毛巾轻轻掩上脸来,我伸起手,抹一把。
又有人服侍我呷了一口清洌的龙井茶。
“什么人对我这样好?从来没有人对我这样好。”
“读者们一直算对你不错。”
“读者?”我苦笑,“读者是老板,伙计肯卖力,老板们自然满意。”
我伸一下懒腰,终于愿意睁开眼睛。
一看到眼前情形,我呆住了。
我竟躺在一间雪白的卧室里,一面墻几乎全是玻璃窗,外头是蔚蓝的天与碧绿的海。
原来我不是躺在自己的小公寓里。
我脱口问道:“这是什么地方?”
有人轻轻替我按摩酸软的肩膊,“这是姜喜宝的家。”
我惊得呆了,“什么,你说什么?”
“喜宝的家,照你所形容的布置。”
我霍地转过头去,看到一个容貌秀丽的女子,笑脸盈盈地看着我。
“你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