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子的恸哭来势汹汹,且毫无止息之意。
那是甫降生之刻起他被天然赋予的武器,不是为施加伤害,而是为呼唤关爱。饿的时候、痛的时候,只要放任情感,眼泪就可以把他的母亲带来他身边。
现在,它永久地失效了。
越是意识到泪水的无用,他就越无法停止哭泣。曾经因为怜惜母亲而极力压抑的天性,爆发在六岁孩子的躯体中,首次让他体会到情感的疼痛。光是抵御这份折磨已经耗尽了奥尔什方全部的专注,以至于过了好一阵他才觉察到有人在摸他的头发。
是他首次谋面的异母哥哥。
阿图瓦雷尔也没有什么安慰哭泣孩子的经验,动作中满是迟疑。他的亲弟弟埃马内兰娇气得厉害,连带着看护他的仆人们都反应迅捷:但凡幼儿有一点张嘴嚎啕的迹象,立刻就会获得密不透风的关爱,不止其兄长,连亲生父母也鲜有需要去哄孩子的时候。
黑发男孩只得模仿父亲嘉奖自己的方式,笨拙地抚摸面前人的头顶。他没比奥尔什方高太多,这场景若是由外人来看,正是小孩子在安慰小孩子,可爱得足以让人会心一笑。而身在其中的孩子们,一个悲恸得真实,另一个的关切也毫不虚假,全然不是出自玩乐的举动。
奥尔什方抽噎的间隙,阿图瓦雷尔掏出手帕塞给他:“到底怎么了?需不需要我叫医师过来?”
银发男孩摇头,模糊地看了一眼丝绸制的织物后,他没有取走手帕,而是握住了异母哥哥伸过来的手。
现在他需要的不是精美昂贵的物质,而是一点体温,一点人和人的联系。阿图瓦雷尔任他握着,看他用袖子擦自己乱七八糟的脸蛋,以一个哥哥的姿态轻声劝诫:“男孩子……轻易不要流眼泪。”
奥尔什方点点头,勉强自己笑了一下:“你说得对。”
“不过为什么呢?”年幼的继承人担心是自己的举动不妥而发问:“为什么突然哭了?”
他的问题没有立刻迎来答案。
银发男孩嘴唇颤抖,语言没法很好地组织起来。哭泣的原因,一旦由他出口,就彻彻底底成了事实——多么让人不想面对的事实啊。
“我没有……”
他更用力地握住了阿图瓦雷尔的手,借以狠狠地抑制意图再次开始的抽噎。肢体的颤抖清晰地传导过来,他的异母哥哥不由得伸出另一只手臂搂住对方的肩膀,想要用自己的镇定与之抗衡。
视线外,年长的孩子感到着自己的手被握紧又放松,放松又握紧。犹豫结束时,对方带着哭腔的声音从耳边传来:
“我没有妈妈了。”
傍晚时分,阿图瓦雷尔在祈祷室找到了自己的母亲。
这次他没有先去考虑礼节,而是像每个想要撒娇的孩子一样,径自搂住了至亲的脖颈。以往的话,伯爵夫人总是要提点一句未来的继承人不可任性,但今天她一反常态地回过身,把八岁的长子紧紧地抱在怀里。
阿图瓦雷尔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早前奥尔什方的哭诉让他心慌,非得确认过自己的母亲安好才能放心。没有了妈妈——因此而落泪,算不得软弱。身为哥哥的他光是想了一下这样的可能就已经觉得鼻酸,必须要找到自己的母亲不可。
他的母亲怀抱自己的孩子,无声地叹息。
我只有他了。伯爵夫人想。
丈夫的背叛和坚决已是定局,她拒绝再去想他的坚持中是否有着未了的余情。总管的证言无从认证,谁知道他们是不是共同编造一个动人的故事来哄骗她?他们不仅是主从,更是战友与朋友,何况——已经违背誓言的人,还有什么信用在其中。
全然的信任已被踏在脚底。更可悲的是,除了她交付信任的那个人,她竟没有其他人可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