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铃不耐烦地一响再响,她仍镇定地伏案挥笔,将最后一朵花的花萼再三修饰。从侧面看得出,她眼皮浮肿、面色青白,分明熬夜了一晚。
童绢拍拍她的肩头,「人已经到楼下了,还画?」
她呵欠连连,还能挤出促狭的鬼脸,以手语答:『我努力试过了,就算不眠不休的画到眼瞎,我的债二十年也还不完;就算还完了,命也去了一半,真是人穷志短!」这几天她不禁再三检讨,她平静的日子不过,偏去惹火一只打盹的雄狮,弄得人财两失、进退两难,到底是谁的错?
「景先生开玩笑的吧,他根本不缺——」
她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纸,举高让童绢探个究竟。
「借据?」很正式的、有双方签章的借据,条列细目,数字大得惊人。
她点点头,勉强抬起两手,『够狠吧?怪胎一只!他去做保险公司的精算师一定也很称职。』
童绢一脸歉疚,「方菲,我会尽快找到工作的,不会拖累你的。」
『没人拖累我,我一向衰星当空,能帮你才是福星,你安心和小艾住这,李维新不会找到这里来的。』她打量了一下童绢的细皮嫩肉,摇头比着手势,『别急着乱找事做,我还有一点积蓄,饿不死你的。』
从前景怀君每个月汇出的生活费,几乎都贡献了基金会的图书室设立,所剩无几,想先还一笔都不可能。景怀君说到做到,这个月不再汇出生活费,存心让她捉襟见肘,开口求人。
「方菲,」童绢犹疑着如何开口。「景先生过去一向照顾你,一句话都没说,最近完全变了,和你镃铢必较,你是不是稍微想一想,哪个环节出了差错?他掌控一家上市公司,要对付你是轻而易举的事,现在要共处一室,又是在他的地盘,我担心你一个人……」
「……」她撇嘴不以为然,他也只有一个人啊!
「我知道,这话由我来说不太对,可是,我是想,如果景先生不过是要求你听话一些,他在外头也规规矩矩,你暂时就别再刺激他了,过一段时间,他心情好了,就不会为难你了。否则,还不知道他会使什么手段,对你不太好。」饱受前夫折磨的童绢简直是惊弓之鸟。
她摊开两臂,安慰地拥抱童绢一下,做个OK手势,『放心!我没什么好损失的。』不过是损失一点好心情、一点自尊、一点自由,她承担得起,但中间的故事曲折就不必让心力交瘁的童绢知道了。
身上披披挂挂了一堆行李袋,童绢替她扛了一只皮箱,两人一块下楼。李秘书一见到这阵仗,大嚷:「说了不必带这么多东西的,大屋里什么都有啊!」
她懒怠拿出纸笔解释,执意把行李放进后车厢,对跟在屁股后的李秘书指指灰浓的天空,李秘书附和:「是、是,快搬快搬,待会下起雨,山路视线可不好!」
她和童绢挥手道别,尽量流露轻松欢快的样子。一坐进车座,脆弱袭上苍白的面颊,想吹吹风,雨丝竟已然飘落。
下雨了。偏在这时候,她想起那幢无边寂寥、空洞的大屋,一阵不寒而栗。她对过大的房子一向没好感,总让她忆及伴随外公一生,却在晚年被舅舅们抛售的方家老宅子,每一个角落,都隐藏了长年的悲喜爱恨,躲也躲不了。长大以后,她因此只求简单纯粹的幸福,比方说,小小洁净的房子,温柔普通的情人,稳定不求名利的工作,偶尔奢侈一下吃顿大餐,台风天和伴侣赖一天的床,一年自助旅行一次……
她不懂的是,为何越简单,越难得;越不奢求,幸福之路越难行,总像是远方的海市蜃楼向她招手,她却永无可能奔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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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必抬头,他就知道前方那犹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