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师可还记得我?”,谭泽露主动发问。
主持闻言抬起头仔细端详谭泽露:“你!你是······”
“你我六年未见了”
主持左右看了看,令两位僧人散去,自己则带着谭泽露一人绕到了无人问津的后院塔林中。
主持和尚法号“宁心”,谭泽露八岁那年随母亲往祈福寺进香时与他结识,宁心和尚曾经以谭泽露有“慧根”为理由,请谭泽露的母亲将谭泽露留在祈福寺学法。
但谭泽露的母亲却并没有答应,宁心和尚在了解到谭泽露出生不凡的时候也就放弃这个想法。但两人还是来往亲密,结为忘年好友。
六年前,谭植受到甘露之变牵连的时候,宁心和尚冒着被乱军杀死的危险,跑进谭植家中,将谭泽露护在身后,厉声呵退了杀红了眼的神策军士。
如果不是谭泽露亲眼所见,他怎么也想不到,这个时刻露出谦和笑脸的人,发起怒来如同狰狞的野兽。
“法师向来可好?”,谭泽露主动说话了。
宁心和尚点头:“有劳小郎记挂,一切都好。小郎是因为六年前的那件事才回长安的吗?”
“是”
“没想过放下执念?”
“从未,怎么?法师后悔当年救了我?”
“从未,一切皆因缘起,而缘又由天注定,我不能违背”
“我以为法师要劝谏我收手”
“我尚且不能自渡,又有何能力渡你?我之前总教人向善,放下仇怨罪恶,心中自然得解脱”
“后来我发现,我并不是在渡人,而是在推人入水,我是在杀人!”
“嗯?”,谭泽露停下来:“法师什么意思?”
宁心和尚一笑:“四年前,寺里来了一个香客,有腿疾,他告诉我总有人在他身后模仿他走路,还出言轻薄,这让他怒火万丈。我劝他自在心静,开怀纳之,心界自宽”
“那天他离开寺里之后,再没有回来过。我以为我又渡一人,功德无量,却没想惹下了大祸”
“我也是后来听寺里另外的香客说的。那香客回去之后,再遇到模仿他的人,便报以微笑。不料模仿他的人更多,出言更轻薄。如是者三,香客大怒,杖杀一人,而后触柱而死”
“两命归于天,罪过在谁?我劝那位香客开怀是善还是恶?我不劝他又如何?香客如果第一次便呵斥众人,是不是就不会发生后面的悲剧?”
“罪过罪过!”,宁心和尚双手合十:“从此往后,我再不劝别人放下,我也不再有辨善恶的双眼。我不知这是不是一劫,我似乎是在苦海中迷路。我研经讲法五十余载,还是未弄清善恶是非,惭愧啊!”
宁心和尚走到一个大水缸前,望着自己的倒影:“这到底是慈悲善面,还是蛇蝎恶面?”
“法师······”,谭泽露也走到水缸前。
宁心和尚却打断了他的话:“我还有事,小郎留步”,说完转身便离开了后院。
谭泽露看着宁心和尚快步离去,低头出神的望着自己的倒影。
清风吹过,银杏树叶纷纷飘下,水缸里落了不少。谭泽露突然就发现水缸里有五片银杏叶子叠在一起,好似一个“牛”字。
这五片叶子在水缸里左右漂泊,在谭泽露的倒影上划来划去。
谭泽露的脑海里就想起了那五个人:牛僧孺、李珏、李固言、郑朗、杨嗣复,他们便是牛党的核心成员,令谭泽露恨之入骨的五个人!
谭泽露对着那五片银杏叶吹了一口气,叠在一起的树叶当即散开,泛起的涟漪将水不断的赶到银杏叶上,不堪重负的银杏叶便沉进水中,慢慢落在水缸底。
谭泽露笑了,转身便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