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先帝最小的公主,皇帝哥哥常常摸着我的头,露出哀伤的神情,道:“可怜的丫头,连父皇的模样也记不得。”是的,就在我满周岁那年,父皇驾崩了。
不似前朝,兄弟姐妹出自不同的妃嫔。我有四个皇兄,三个皇姊,全是出自母后。他们都有自己府邸,皆住在宫外。只有我,因年纪幼小,还伴在母后膝下。自我懂事起,就未曾见母后笑过。皇帝哥哥谨小慎微,朝中诸事皆会请示母后。母后垂帘听政,每日都有处置不完的事情。她不是在福宁殿与朝臣论事,就是亲自出宫巡视水利。从小我就知道,母后一个喷嚏,就能惊动整个大宋朝。
所以,母后从不生病,在人前总是精神矍铄,严厉决断。连胡言乱语惯了的丞相王安石,在母后跟前也是毕恭毕敬,连大气都不敢出。偶得闲空,她也从不起乐饮酒,只是搬了藤椅坐在慈元殿的庭院中,看天喝茶。
慈元殿本该是皇后嫂嫂住的宫殿,可母后却不肯搬走。
我十五岁那年,刚择了驸马,过完年就要出嫁。天降大雪,母后将我叫进慈元殿的暖阁里,她正在用膳,三脚铁锅里的汤汁煮得翻滚沸腾,滋滋滋的响。屋中很静,有一股淡淡青梅的味道悠悠回转,母后微醉,问:“八娘,你今年十四了吧!”
我恭谨的立在她身侧伺候酒菜,轻轻道:“是的,母后。”人们都说,父母总是最心疼最小的稚女,可母后完全不是这样,她一点也不喜欢我。有时候,走在宫街上,我的肩舆撞见她的仪仗,即便我屈身上前请安,她也只是微微颔首,然后匆匆而去。旁的时候,除了请安,她也从不主动宣召我。
殿中烧着地龙,暖如深春,母后忽而命人推开窗户,寒风裹着鹅毛大雪猛然一扑,我禁不住冷得直打颤,正要劝慰一句,却听母后自言自语道:“十四年了。”她嘴角似乎含着笑,又像是要哭了,手里的青梅酒停在唇边,半响都一动不动。
落衣姑姑从帘外进来,朝宫婢扬扬脸,示意将窗户关上,她笑道:“太后娘娘,天寒地冻,扑了风可不好。”如今,也只有落衣姑姑敢在母后面前说“不”。母后似恍然回神,嗯了一声,将杯中青梅酒一饮而尽,什么也没说,低沉道:“你回去吧。”
我不敢多言,躬身退下。
次日,母后忽然传话给我,让我陪她出宫。宫里的人都知道,每年冬天,太后娘娘总要腾出十天半月的功夫出宫养身子,除了落衣姑姑,什么人都不带。我不知道她要带我去哪里,她也从不许人说。暖轿并未行多久,才至朱雀门外,便停了轿。
后来,我才知道,那座宅子,是父皇未登基时的潜邸,母后初嫁时住的地方。
宅院深深,举目望去,亭台楼阁皆是白哗哗铺天盖地。柳絮般的雪花嗦嗦往脸上扑,我里面穿着绯红云锦长裙,罩着一件厚实的青绿色凤凰纹袄子,最外头裹着大红羽纱面灰鼠毛鹤氅,头上罩着雪帽,脚上穿着掐金挖云红香牛皮长靴,犹是如此,我还是冷得瑟瑟发抖。
我随在母后身侧,那样冷,她却像有什么急事一般,越走越快,越走越急。穿过长廊转过花径,行至一座小院落前,她方止步。院门口早有人迎了出来,三个面色苍老的妇人领着丫鬟小厮跪在廊房请安,母后连眼皮都没抬,只道:“都回去吧,有事会宣召。”
三个妇人微微颤颤答:“是。”我不知道她们是何人,却也不敢问,只是随着母后,一步一步往里走。过了廊房,是十丈宽的青砖路,上面的雪已铲尽,铺了一层草灰。路边两侧种满了青松,虽是隆冬,却郁郁葱葱,从白雪中钻出绿色。青松后是两片大池塘,水上隐约可见枯碎的莲叶,结着碎冰,裹着雪花。接着是葡萄藤架、飞檐小亭子,还有大片光秃秃的树丫。越往里走,我越觉得熟悉,待行至屋檐廊下,回身一望,才惊然:这里的布置格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