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轻裘在酒肆桌案上伏了一夜,却是一夜未眠。以前大小事宜有爹爹出面安定处理,他自不必操心,现在他是沧海军十五万兵马的执掌者,由不得跟以前那般遛狗逗鸟般玩笑恣意,诸多事宜需前后贯通仔细推敲,权衡各方利弊斟酌万全之策,坐上沧海军都统才几日,他便身心俱疲。
一想到爹爹在这位置上一坐便是二十年,风光么?风光!累么?大都统几年间便头发花白即是答案。
酒肆外风停沙定,一名近卫武士察觉他已醒来,冲他颌首致意,大吼道:“都醒醒,整装备马,继续前进!”
由李暹亲自调教出的沧海军武士不论战场或是平常生活都雷厉风行,上百骑卒拆除帐篷整理甲胄牵马备案井井有条,在过去二十年中未经战事,却有如此作风难能可贵。
李轻裘眯起眼推开酒肆大门,一片茫茫白色,遮住了沙河洲遍地焦黑沙土。他站在门口,竟不忍踏足,生怕玷染了这片纯白。
与昨夜狂风大作飞沙走石的可怕场景云壤之别。
他深吸一口冷冽气息,周身颤抖。紧随身后的近卫武士上前一步,“大都统,披上大麾吧,莫要染了风寒!”说着,将一件淡蓝色毛皮大麾披在他肩头。这件用极北蓝狐皮毛缝制的大麾是他几个月前,在尚吉城里花大价钱购来。极北雪狐本就罕见,毛皮泛出蓝色光泽的蓝狐更是稀奇,能猎到一只便是百两黄金,做这件大麾费了整整六张蓝狐皮毛,本想在冬天送给爹爹做礼物,爹爹年轻时双腿受疾,年纪大了后每到阴雨风雪天就疼痛难忍。
没想到还未送出,爹爹便殁身沙场,留他空对这张花了大心思的蓝狐大麾。
属下牵过战马,恭敬等候,他翻身上马,俊逸地脸上神情冷冽,催动战马朝前走了几步,在身后武士眼中留下一个这辈子从未见过的苍凉景象——茫茫一片新雪,浑身漆黑的战马鬃毛飞扬如旗帜,端坐马背的年轻公子大麾翻卷似云海,一手握缰,一手持刀,遥望东方帝都所在之处。
望着李轻裘那伟岸背影,不知谁失声叫道:“老都统老都统活了!”上百骑沧海军武士一阵嘁噈,接着纷纷单膝跪下,没有任何命令,不约而同,就如看到神迹,情不自禁顶礼膜拜。
李轻裘调转马身,看到一路跟随他从西南三郡出发,对他命令言听计从的武士们齐齐跪倒,未有劝阻,直觉得理所应当。
“誓死追随大都统!誓死追随大都统!”百骑齐声嘶吼,震彻苍茫雪地。
李轻裘身下战马不安地抛动蹄子,鼻翼张合,喷吐出一尺余长的白色雾气,如一头吐火地怪兽。
他倏然抽刀,三尺又二分的牙刀寒芒胜雪,这是父亲曾最喜爱的一柄刀——突然意识到,他坚固的甲胄,锋利地宝刀,忠诚的武士,威武的战马,煊赫的权势,全都是父亲留下的,甚至他继承的都是父亲的名号。
不知道爹爹第一次去帝都受封时,心情是否与他一样?
他忽地抬起手,手臂与刀身同成一线,刀尖斜指帝都方向,沉声喝道:“出发!”一起当先冲在最前。
不犹豫片刻,不矫情半句,那遛狗逗猫仗着父亲权势作威作福的纨绔恶少似乎自然而然地继承了老都统的果决与杀伐之气。
沧海军上下倍感欣喜,这也是李暹都统殉国后,沧海军上下却未有分毫震动,一切照常运转,只是自然而然的,将对李暹都统的尊崇转变为对李轻裘的期待。
他未有令他们失望。
百余轻骑动作整齐划一翻身上马,如一支掠向帝都的致命之箭。
——————————————
在沙河洲常驻六七年的庞准从未见过这么大的雪,当年被景澜皇帝用硫石与火油烧成黑灰的焦土竟被白茫茫的雪覆盖,每到冬天刮起北风就像妖魔作祟的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