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奶奶也是得癌症死的,对癌症的错误认识,让我在奶奶的薄暮之年逐渐的疏远了她。那时我经常会像一个偷窥者一样,小心的观察着奶奶的举动,她用了哪个杯子喝水,她用了哪只盆子洗脸,她坐在了哪把椅子上,她摸过哪些东西我都会暗暗的记下来,自己绝对不会去动。就在我的暗中观察中,奶奶迅速的老去,我看着她一天一天的消瘦下来,原本泛着牛皮纸一样黄色的面容逐渐变得苍白,身体好像被翻到末章的书本一样,逐渐变得单薄,她说话的腔调由原来的抑扬顿挫变得有气无力,走路的步伐也渐渐的变慢了。刚查出癌症那会儿,奶奶照常忙里忙外,打扫卫生,烧火做饭,擦桌子,刷碗一样也没落下,同一个没得癌症的人没有什么两样。渐渐的病症凸显,就不干什么了,或者说什么也干不了了,那时她搬一把椅子静静的坐在院子里,眼神中流露着年老之人的安详。父亲和我的两个大伯专程买了六只鹅,供奶奶喝血,奶奶不愿意喝白鹅那粘稠的血液,她说,要死了,吃什么也救不了命了!
吃什么也救不了命了,但还是要尝尝鲜。奶奶还能吃下东西的那会儿,她整天盘算着今天吃什么,明天吃什么,儿女们给她买来的干果水果点心堆了一桌子。那时奶奶就像一个贪吃的顽童,一边贪婪的咀嚼着那些儿女尽孝的食物,一边对那些食物进行点评,简直是挑三拣四。她说葡萄干太酸,就有人给她买不酸的,她说开心果潮了,就有人给她买干的,她说这次的芙蓉饼干不如上次的好吃,那就有人到上次买芙蓉饼干的地方给她称。有一次我听到了母亲与奶奶的对话。母亲说,嬢,你这胃口一天比一天好,还死了不,死不了你就别再这里装病了。奶奶也不生气,说,凤儿,你别急呀,还没到时候呢,时候要是到了你想让我吃,我也吃不下了,这凡事呀都得慢慢来,这么多年恁都等了,还差这几天吗?母亲说,嬢,我就是想,你这心态这么好,这病会不会就好了呢,阎罗爷一看这老妈子吃么么香,人还这么好,先不让她死了,让她再活几年吧!奶奶也不笑,她平心静气的说道,凤啊,别胡想了,我活不了几天了,不给恁惹麻烦了。母亲笑着说,你这怎么不给俺惹麻烦,你这腿儿一蹬,咽气了,俺几家就要管俺爷吃饭了,你活着还能给他做饭,你要是没了,那他不得找俺们几家要饭吃,整天拿着碗蹲在门口,给我饭啊,给我饭啊,不给我就赖在你们家了,他再扯着嗓子和那些没人管饭的老头子老妈子一样骂大街,那不是叫我们丢人吗?奶奶笑笑说,那俺就管不了了,俺只管好俺自己,恁饿死恁爷就没俺的事了!母亲说,嬢,你说说你怎么管好你自己?奶奶笑了笑说,我保证死家里,不死外边!
奶奶的生命力很顽强,癌症用了差不多两年的时间才彻底的击垮她羸弱的身躯。直到有一天下午我放学去看望奶奶,奶奶那时已经瘦的只剩一把骨头了,正由大姑姑陪着坐在圈椅里一边晒太阳一边吃东西,那时候的奶奶已不能吃下硬一点的东西,开始靠流食延续生命。我看到大姑姑喂了奶奶一勺用水泡软了的钙奶饼干,奶奶明明很费力的咽下了,可是又像一个不盈岁的孩子一样毫不费力的吐了出来,稀碎的饼干顺着奶奶的嘴角流了出来,大姑姑用小勺接住然后吃到了自己的嘴里。看到这一幕,我做出了一个恶心的表情,大姑姑笑着说,你个王八的儿,你小时候你妈妈也是这样喂你的,一口一口嚼给你吃的。我说,我不信!奶奶笑了,笑的很勉强也很费力。大姑姑说,信不信不由你,你不信可以回家问你妈妈。奶奶脸上僵尸般的笑容持续了很久,她向我伸出手来,意思是让我过去,我远远的站着不知所措。大姑姑说,你奶奶还没死呢,你就躲这么远,你奶奶叫你过来呢,快过来!听到大姑姑半是责备半是命令的语气,我硬着头皮走向了奶奶,就像一缕阳光走向黑暗,奶奶那苍白的面部皮肤在秋日的阳光下显现一种安静的光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