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吃完饭,天还没全黑,外头车轱辘碾过泥土路的声响近了,沈家所有人都看向大门,直到隐隐绰绰的牛车的形状和上面两个人影出现在夜幕中,谭大梅先走了出去,笑得很热情。
“丰收啊,辛苦你了!快进屋来坐坐,喝口水!”
沈全山从牛车上跳下来,乐呵呵地补充:“听你婶子的,进去坐一会儿吧。”
他头发半白,身上的白棉布衫已经微微发黄,上头还打着几个补丁,一看就知道是穿了许多年都不舍得扔的。村里一年一人就发三尺的布票,还不够做一身衣服的,哪家不是“新三年,旧三年,缝缝补补又三年”,穿打补丁的衣服并不显得寒碜,最重要的是干净。
沈全山就是一个干净体面的老头,即便他衣服发黄,而且是个背朝黄土面朝天的庄稼人。
这不是没有原因的。
在抗战以前,沈全山他爹,也就是沈成文的爷爷、沈奚的太爷爷还活着的时候,沈家还是有一百五十亩土地的殷实人家,除了八十亩地由自家九口人自耕,其余的都出租给别的农民收租。
沈家人像普通农民一样劳动,还经常帮助吃不起饭的佣工或农民,在附近村子里都有名声,日子过得很不错。
沈全山自小也念了些书,后来土改农村划分阶级成分,沈家被打成富农,也属于农民的范畴。而且他们家没有反动分子,按规定不会征收家里的土地,可当时“左”的思想风靡,斗富农的活动轰轰烈烈地开展起来,他们家被视为小地主,土地、生产工具等财产全没收了,生活一下子从天落到了地上。
沈成文就是因为这个原因失去了保送高中的机会,后来政策变了,富农不再被当做地主仇视,但没过多久这个阶级就彻底消失了,吃大锅饭,搞共产主义,沈家就和村里任何普通农民家庭没什么两样。
总之沈全山是个村里少见的识字儿的农民,家庭剧变后也没有因此消沉,逢人依旧乐呵呵的,用谭大梅的话说就是个“没心眼”、“不精明”的傻老头。
但这评价明显是褒义的意味居多了,谭大梅是个性格火爆的人,和沈全山对上叫一物降一物,再大的火气都能给浇灭了。
沈奚很喜欢沈全山这样的人,不过有一点,沈全山最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是“船到桥头自然直”,想得太开,诸事不管,对沈奚任凭他自由疯长,还坚信他们家出不了坏胚子,固执地说等沈奚长大了就不淘了,让一些找上门来告状的村民们常常愤恨离去。
自从落水事件后,沈全山越发觉得自己想得没错,还很得意地说沈奚就是沈家的种,以后会越来越好。
沈奚心说要不是这壳子里换了个人,这老头恐怕得意不起来。
从这件事他也看出沈全山也有固执和糊涂的一面,不过不影响他从根本上还是个开明的老人。
话说回来,李丰收的爹当年还是贫农,受过沈家的接济,和沈全山关系非常好,后来李爹被选举为村书记,儿子还当了生产队大队长,两家地位掉了个个,但感情还是外甥打灯笼,照旧。
“不了不了,天这么晚了,我媳妇儿不放心。”李丰收露出一口大白牙,笑着回绝两人的好意。
谭大梅面露惋惜,脑海中灵光一现,冲李丰收道:“那你在这儿等我一会儿,我去给你拿点儿刚做的饼子!”
谭大梅做饼子有一手,面和得不软不硬,烙出来特别香,还有人特地拿了面粉来请她做的,在农村也是交流感情的一种方式。
李丰收没有再推辞,站在那儿和沈全山搭话,还提到了沈奚。
“淮生干得不错,石头叔都夸他,说他靠谱儿……”
谭大梅已经端着一个搪瓷盆出来了,正好听到这话,突然想起饭桌上沈成文说最好让淮生继续念书,便起了念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