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启一的头几乎触到了地面,他旁边有一匹马,也是头低着,一人一马拉着一辆车,死命地往前拱。
车上的东西装得很满,看上去象是一个方型堡垒。这一车东西,是唐启一和他老爹花了大半年时间又是挥锤又是拉锯刨整的值钱物事,是山里石匠镌刻的碑石和做昂贵家俱用的方木,乃是重振唐家挖第一桶金的资金储备,所以,这一趟的拉货进城,容不得半点儿的差池,成了,就可以一跃而成村里首屈一指的大户,就是可以仰着头说话打个啊哧也有人呼应的有钱人。
时近午夜,六里长的坡路上,很黑,四周也很黑,依稀的绑在车梆上马灯的光,照着套着缰绳的唐启一和旁边的马,两条生命同心同力,目标一致地往坡上爬。
整个天地里,静得吓人,静极破静呼哧呼哧一人一马的喘气声更吓人。
尚未长够身段的十六岁少年,那肺里的气抽到了极致,吐出来的时候,好象不是气了,跟打铁的声音似的,喷到地面上,几乎能喷出火星子来。
六里路的大野坡,硬憋着一口气拉了三里,自家那大黑马几乎要累瘫在地上,倔强少年却死撑着站着。等老爹一把刹匣稳好马车,少年倚靠在车梆上长喘了十多分钟的浊气,随着老爹甩出一道狠鞭,大黑马后蹄猛蹬,少年一躬腰,两头苦力,两腿加四肢,又挣命地拱了三里坡路,到了坡顶。
过了。老爹如释重负的两个字,直透心肺。这一趟货到了城里卖给商家换钱,一年的日子不用愁了,而且,有了第一桶金的本钱,老爹去京城下南方,家里的门市商店,海海的货,生意就红火起来了。
值。倚靠在车梆上的唐启一,深喘几口大气,猛起身,站直了,浩然之气顿生,心里很是痛快。放眼四望,不由叹道:坡顶的风光真好啊,太美好的早晨了。
这一日的四点多钟的清晨,六里大野坡山顶上的少年,一下子觉得站直了的自己有点儿人样子了。
会当凌绝顶,然后就是一览众坡之小。明蒙的天色中,大大小小的山包连绵起伏,都臣服在自己的脚下。
嘿嘿,人生几何,鸟瞰朝阳。
身旁的黑马扑扑地喷着气,那眼瞪得颇是灵慧,深有同感地朝唐启一扑楞着头。这马和少年友好度不低,简直是兄弟一般。
一人一马就象是站在世界之巅。
这站,要站得笔直,得有个前招——山里的孩子要想昂首站直了,就得不惜力气地拼,往死里拼着一股倔劲儿,才会有高山看林俯视脚下诸物的豪况。
唐启一打小就倔,隔邻的唐大先生说,是九牛拉不动的倔,千中无一,鹤立鸡群,硬角盘方。略懂一点推衍道术的唐大先生,在唐启一还没出生的时候,早早地就备了一个名字——唐大器,日观夜察之下,打心里看好这个不合群经常一个人在野地里疯魔得不成样子的孩子,只要老天爷稍稍地睁一下眼,让孩子出了山,必定卓尔不群,必成大器。不过,更令人称奇的是唐大先生那早年就去了三道山当道姑的妹妹,竟然在唐启一出生那天,神不知鬼不觉地就坐在村子里那株与象征忠厚传家诗书继世的青色石碑相伴了不知多少年的老桃树下,轻吐道音,给孩子定了名字:唐启一。
这名字不俗,相当雅致。
这名字透着一股跟老天爷挣命的味道。六岁半的唐启一背着一书包国学类旧书报名上学的那天,站在校长室外跟那位站在门口刚当上校长的唐大先生的得意门生说,所谓启一,乃数九有一,道中极致,用科学的话说,就是面向未来,开出一片新天地,用我自己的话说,就是:我唐启一只要把书念好了,就算老天不睁眼,也要把未来砸出一个坑来。
厉害了,少年!厉害了,唐启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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坐在军用专列上的唐启一穿了一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