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些年带兵东征西讨时,萧逸作为副帅,尝过不少美酒,眼界颇高,并没把这百香楼的佳酿放在眼里。可淡金色的酒液甫一入喉,他就忍不住愣了愣。
——好香。
他平生还从没尝过如此之香的甘醴。
这酒初初有些甜,像是贵女们喜爱的果酒,却又并无水果的味道,而是带着一股冰凉的甘冽,好似山间的清泉,又仿佛是冬日梅花上的初雪,让人的精神为之一爽,所有烦恼瞬间飞离,整个身子也轻了几分。
它不算烈,可回味悠长,后劲出乎意料的大。又麻又辣的微醺感觉中,萧逸按住额角,出生后的一幕幕走马灯一样闪过眼前。七情六欲剥离出体,他浑身轻飘飘的,似乎下一瞬便能远离红尘,得道成仙,脱离凡胎,乘风归去……
“萧世子?”
见他表情怔怔的,萧鸿熙扬扬眉,出言轻唤了一声:“你莫不是醉了吧?”
话虽如此,语气却相当怀疑,显然认为他是想要借此遁离,并没料到萧逸当真有些醉。
用力揉揉太阳穴,萧逸猛地回神,似是终于从空中落到了实地。
他说不清楚刚刚的感受,与其说醉,更像是……体验了一把仙人的感觉。
至此,他终于明白,世间为何那么多人想要求仙,甚至连皇帝都不能免俗。
“这酒很好。”他真诚道:“王爷若不一尝,错过的话,定要遗憾。”
“哦?”
萧鸿熙玩味的一笑,不待问话,一直陪在后侧的掌柜杜康便极有眼色的恭敬上前:“启禀王爷、世子,此酒名为‘浮生若梦’,是百香楼的师傅新近研究的,还没推广。”
——不过,快了,等把陆记那娘们挤兑走,管她浮生若梦还是若梦浮生。到时还不要多少就有多少?
“浮生若梦……”萧逸细细品味着,半晌抚掌而笑:“此名甚妙!”
自打晚宴开始,这还是他头次发自真心的笑,眉梢眼角都透着欢愉,看起来是真的高兴。
“难为你百香楼的师傅能入世子眼,”鸿熙斜睨着杜康:“日后记着勤快些,多往王府跑几趟,休要慢待了世子。”
“这是一定!”杜康点头哈腰,丝毫没把原主儿陆长安放在心上:“难得世子喜欢,我这就差人匀出几桶送到王府去!”
萧逸点点头,也没客气:“那就劳烦杜掌柜了。”
冷眼瞧着他眉眼舒展的欢快样儿,萧鸿熙摇摇头,不知是觉得无聊,还是认为他眼皮子浅。
换了樽酒双手一举,他笑道:“这第二杯,我敬世子于危难时身先士卒,保家卫国。良臣如斯,实乃我大梁之幸事,盛世可期也。”
“王爷过誉了。谨守本分而已,微臣愧不敢当。”
恭谨的谢礼回敬后,酒樽相触,鸿熙依旧只沾了沾唇,萧逸却也留个心眼,没敢一口干掉。
上樽酒液是清透的淡金,这一杯却有些浑。果然,入口之后天差地别,简直就是两个极端。
宇宙混沌、万物初开之时,清阳上升始为天,浊阴下沉即是地。如果把“浮生若梦”比作阳天,轻而清,此种浊酒便当为地,厚而醇,硬拉着人急速下坠,瞬时便把红尘百味全部体悟了一遍。
醇厚的酒香自口腔漫开,萧逸的心头却忽的升起一点苦意。
母亲早亡,父王忽视,大哥璀璨如明珠,他在长安城里就像个没人眷顾的小可怜,只能跟随军队四处辗转,于生死间寻找自我的意义。
——苦吗?
当然苦。
孤苦,悲苦,生苦,心苦。
深刻的痛苦宛如种子扎根心底,一瞬间破土发芽,成长壮大,转眼变成浓密的巨树,遮蔽了所有阳光,阴暗浓稠,毫无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