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提前有预订,我们得到吧台边两个位置。风格优雅的小碟小盘铺陈开来,分量显少,但也恰如其分。一边喝酒一边吃冷盘,厨子就准确有序地把烤鱼,汤豆腐,蔬菜,生鱼片等陆续送过来。店员随意与客人聊天。中心人物是穿和服梳发髻有一定岁数的老妇,笑容言谈利落自然,仿佛置身自家客厅又极有分寸。我在这环境和氛围中,获得一种身心充沛的放松,觉得舒服适宜。信得在旁边打点,她会说简单日语。
我说,你怎么会在京都。
听说你来演讲,飞过来等你。我知道你不会经常出来。这跟好奇心无关。只是想与你相会……有时听到别人说你的作品毒害麻醉读者,销售数量高所以绝非严肃的作家……我不关心这些是非。在我内心,也许偏爱让人群觉得不适和遭受质疑的作家。因为他们激起爱恨。她露出微笑。
……
这么喧杂,会某天停止写作吗。
不会。表达是我的任务。
会离开所在的地方吗。
我不觉得自己立足于有界限或者有区别的地方。可以去任何地方。也可以不去。
我以再次沉默结束这个话题,因为并不喜欢与人讨论我的处境,即便对方出于善意。一段微妙停顿。我素来有交际障碍,不懂得与人快速撤销距离把酒言欢,但我与她的沉默里却有余裕。我们是两个遥无边际的陌生人,即便内心在某段特定时间里曾纠葛交会。我从未设想过与她见面。一来,她漂泊游移没有定处,唯独不会回来中国。二来,她的故事浓墨重彩,美的部分如同与世隔绝,让人觉得只能是杜撰。这个女子,在现实中出现,不美貌,个性不鲜明,性格也并不活泼。看起来,只是一个走过很多路途处惊不变的人,眼神有机警和敏锐。但她自然是一个有故事的女子。若只是随意与她擦肩而过,不会有机会得知。
没有倾诉,没有倾听,就无法交会。付出情感和历史,对我们来说,需要得到强大的勇气和契机。她是31岁女子。在我见过的照片里,她还是一个5岁女童,在老挝的琅勃拉邦与养母一起。难以想象,电子邮件之中的故事发生在眼前出现的女子身上。直到现在我仍认为,想象成为现实是至为无趣的事情。但它至少让现实产生新的可能性。
比如此刻,我们得以在异乡小酒馆里给彼此倒酒,喝尽杯中酒。酒精带来松弛和舒适,并使人产生说话的欲望。我对她说,其实现在我关心的问题只有一个,就是最后人该如何面对自身的死亡。所以,我基本上已不再关心任何幻化出来的,生的各种形式和妄想。我有时阅读一些宗教经文、古籍或哲学论述,至少希望能够寻找到些许答案的蛛丝马迹,以解除心中疑惑。
那你现在是怎么想的。
应该在限定中尽量增加生命密度。创造,劳作,完善,求知,与人相爱,走向远处。要有一份遗嘱。骨灰不要洒入大海,因为我不喜欢单一的汪洋大海,宁可抛洒在空空山谷,与野生根须融合在一起。不要任何虚假的备注。音讯全无最好。
这恐怕未必做到。你留下书作,如果有人保存着它们,它们还会招致评价。
世间所有具体性质,最终都会像灰尘一样被吹散。人的言论更是卑微不实。我们来到世间,以肉身为载体来完成某种使命,完成生命的任务。这一切最终要由超越的力量过滤和决定。这是归属。
你大概觉得离这个世界遥远。
不。我接受和爱慕每一刻当下。包括现在。
清酒力道一贯来得缓慢,但素来浑厚强韧。很快我感觉浑身暖烫脸上发烧。信得不动声色,她酒量好。我们尝试了四五种日本酒。酒的名字特别,菊姬,濑祭,鹭娘,一刻者,凛美,晴耕雨读……美丽的汉字,可以从中凭喜好挑选。每一种食物需要知道它们的产地和季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