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国荃父子一行到达水西门码头时,江宁城已沉浸在一片震耳欲聋的鞭炮声中了。各大衙门、商号,以及有钱人家的大门口,早已张灯结彩,装点一新。从他们那高高的围墙里传出的不只是爆竹的鸣响,还有各种诱人的香味和悦耳的管弦之声,以及能使满天雪花融化的热气!同治十年即将过去,楹柱上的旧桃要换新符了。人们在祭神祭祖祭天地,祈祷着新的一年里,在祖宗神祇的保祐下升官发财,阖家吉祥,平安顺畅,事事如意。
乍看起来,江宁城是繁华、安宁的,尤其是那秦淮河的画舫丝竹,夫子庙的百业杂耍,胭脂巷的红男绿女,贡院街的肥马轻裘,更把这个六朝古都点缀得温柔富贵、风流旖旎。细看却不然。不用说城外那些烧砖的破窑里,低矮的土地庙中,城墙边一个接一个用旧席烂板搭成的小窝棚里,就在城里的屋檐下、桥墩下,以及那些形形色色的破烂棚子里,不知蜷缩着多少奄奄一息的饥民乞丐、逃荒流浪者。他们面黄肌瘦的脸孔,深凹失神的眼睛,用麻袋树皮裹着的身躯,还有那就在他们不远处躺着的一具具冻僵的饿殍,把江南第一城的繁华表象撕得稀烂,把同治中兴的神话揭露无遗!
江宁城里地位最高的衙门──两江督署,迎来了它复建之后的第一个新年,本该盛妆浓抹、热热闹闹地庆贺一番,但由于它的主人素来俭朴,更因他在年前到城里城外巡视了一遍,亲眼见到“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的情景展现在他的治下,心情异常沉重。他吩咐家人只在大年三十夜晚和初一早上放两次鞭炮,其他日子一概不放,酒肉果品不可过丰,全家老老少少一律不做新衣,略比平日干净整齐点就行了。大门口除悬挂四个大红灯笼表示吉庆外,所有一切与往日无异。
因九弟的到来,曾国藩的心情异常兴奋,接连长谈了两个夜晚。曾国荃将在猛虎山上作客的一节暂时不提,先告诉他康福的消息。
“康福还活着?”曾国藩惊喜万分,接着又喃喃自语道,“那年打扫战场,一直不见他的尸身,我便存着一线希望:莫非康福没有死?果然现在还健在,真是天祐善人!”
曾国荃把去东梁山访康福不遇,见到其子,留下字条一事简略地说了一下,又将康重着实夸奖了一番。
“你怎么会知道康福隐居在东梁山呢?”康福还活着,给重病中的曾国藩很大的安慰。
“我在荻港码头上偶遇吉字营一旧部,听他说起的。”
“哦!”曾国藩没有再追问下去了,他两眼望着烛光出神,好似在回忆与康福相处的岁月,好长时间才轻轻地说了一句,“不知康福什么时候从武当山回来,我真想有生之日再见他一面,我亏欠他的太多了!”
“这个容易。”曾国荃说道,“过一段时间派人把他接到江宁城来就行了。”
也许是兴奋过度的缘故,曾国藩的旧病又发了:头昏眼花,右脚麻木,耳鸣不止,一连几天不能开口说话。同治十一年大年初一,曾国藩在仆人的搀扶下,勉强出面,接受江宁文武的祝贺,并率领大家望北向太后、皇上叩拜。仪式刚一结束,便又卧倒床上。江宁官场新年互拜的闲聊中,都免不了一个重要话题:宫保曾侯病情严重。大家叹息着,说过去的军营太艰苦了,这些年的公务又如此繁重,任是铁人都难以支撑。也有人悄悄议论:老中堂的病主要来源于前年的津案,“外惭清议,内疚神明”,这种心灵深处的悔恨所造成的痛苦,要比劳累给人的伤害强过百倍。
两江总督衙门更是笼罩着一片阴云。欧阳夫人夜夜对着祖宗牌位默默祷告,祈求祖宗在天之灵保祐夫子早日康复。欧阳兆熊带着几个名医天天进府诊视。前年曾国藩在天津时写信要儿子做棺材,纪泽兄弟不忍心做。眼见这次情形严重,纪泽悄悄地跟九叔商量,要不要把寿器先做好,并说有现成的建昌花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