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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哪里。”

    “那个时候新的政权很缺人才,我父亲又去夜校读大学课程。两年后他调任到另一个省份,大学只好搁下了。”

    “很可惜。不过不管怎么样,你父亲都是个精彩的人。十六岁能做那样大的选择——我儿子十九岁了,连大学主修都选择不了!而且从你身上,我完全可以推断你有个多么精彩的父亲。”

    “谢谢!”

    精彩的是我母亲,一个乡绅小妾的女儿,挎一个小包袱,里面有十块大洋和两身旗袍,赤手空拳进了城,什么本事也不凭,只凭年轻,凭她牢牢记住自己是个女人,而女人最大的成功是攻占一个本事大的男人。我的母亲脑筋清楚,每一项选择都不和小儿小女的两情相悦弄混。她轻蔑那些被你亲我爱的事弄得不可开交的少女们;那些和她同龄的女子是永远不识好歹,不识时务的混虫。母亲在我十四岁情窦初开时这样教导我:什么叫头发长、见识短?她们那些混虫就是头发长、见识短;胸无大志,百无一用。她说:“你将来要那样没抱负,我可白养了你。”于是她一撒,把我放飞了,飞到这举目无亲的陌生国度,包袱里一样是几身衣裳和一点可怜的钱。在机场海关,我回头看身姿依旧的母亲,她眼里一道狠狠的光:丫头,看你的了!

    “我敢说,我读过的有关中国的书比你还多……”

    原来这期间他一直没停嘴。我在走神的时候往往让人误认为特别专注。

    “你看上去像是对中国颇有研究的人。”

    “不是看上去,是事实上。”

    他抿嘴笑笑,自得和自负使他阔大的脸蛋孩子气起来。

    “你知道吗?”他突然放低声音说:“我也是一个严重的浪漫主义者。我在十六岁的时候,一定比你父亲浪漫得还严重。”他认为他交待了一项难以启齿的秘密。这下该我拿同样的秘密去等换。

    我不敢看他,突然的亲近让我难为情。为他难为情:一把岁数了,还要做如此表演。

    “你父亲当初参加共产党的动机,应该很明显。”

    “噢。”

    “你非常了解你的父亲吗?共产党的高级官员对我来说,很神秘。”

    “他八十年代就停止做高级官员了。”

    “那他做什么了呢?”

    我耸耸肩。他花费许多时间和我母亲吵架。剩余的时间他闭目养神,认识到我母亲当年的野心。母亲替他铺好纸,拿来笔,叫他不要空谈而是一笔一画把他的回忆录写下来。他一副绝不再上当的样子,把手拼命往身后藏。他看透了母亲,她让他写回忆录,是实现她最终对于他的野心。母亲每在此时便冷冷一笑。说:“我就知道你写不出来。什么自修大学呀,什么背了两千俄语单词啊,什么文化素养好的领导干部啊——狗屁。”这是母亲最灵验的一手,这句话一出她的口,父亲一定痛不欲生地叫喊:“老子写给你看看!”

    “你真有把握很了解你的父亲?”

    “他是一个很好的父亲。”他除了做父亲,做其它任何事都很像样。他给几家小馆子题的字,也还不丢人。

    “他和你谈到他自己吗?比如他的青年时代,比如他怎样做一个副省长?”

    “他从不谈自己。”我父亲什么都不瞒我。他需要我帮他去招架母亲。因而对我的坦诚是他惟一的出路。他说到他丢弃了一个乡下老婆。那是个一点儿都不打男人主意的老实女人,男人就是去讨饭,她也安安稳稳做他的女人;男人顶戴花翎,她还照样推磨纳鞋底,她手里拿着鞋底,把父亲送到村口,看父亲挎着盒子枪一骗腿儿上了枣红马,才说:“哟,忘嘞,给你收的烟叶子!”父亲的马已经小跑起来,她追着喊:“你等等,我回去给你拿烟叶子……”父亲头也没回。父亲两行老泪慢慢淌下来,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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