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小时零十五分过去。我和里昂同时听见了一台拖拉机的声响由远而近。两分钟之后,那响动震得空气都哆嗦起来。里昂说:“来了。”在停车场进口处,一辆六十年代末的巨型凯迪拉克开了过来。它是银灰色,不像是漆,而像是原始金属就那样一丝不挂地袒露着。它气势磅礴地转了个弯,仿佛它是艘航空母舰。它的造型带有侵略性,人对宇宙和海洋的狂妄扩张,就在这形状中。车窗被摇下去,一个嗓门从里面射出来;“他妈的里昂,除了你还有谁了!”
车近了,我看见驾驶这个不可多见的怪物的是个娇小的金发女郎。她旁边坐着的是个壮硕的中国男人,操着北京口音极重的英文。
里昂说:“知道你就会迟到!你有不迟到的时候吗?”他双手拉住后车门,整个身子向后倾斜。门沉重地开了,他比划着请我上车。嘴仍然没闲着:“你恐怕参加你自己的葬礼都会迟到!”
“我们做爱总得结束吧?你打电话来的时候,我们正做到一半!”壮硕男子说。他调转过身,正面朝着我和里昂,伸出一只手过来:“海青——大海的海,青天的青。”我握了握他正方形的手掌,说了句非常高兴认识你之类的礼貌废话。
驾车的金发女郎也朝我扬扬手,然后问里昂:“收到我寄给你的生日卡了吗?”
里昂说:“收到了,谢了!”
海青后背朝着前方,两个胳膊肘平趴在前排座位的靠背上。他笑着说:“不告诉我名字没关系的。我完全理解——里昂这小漂亮哥儿常常在街上勾搭无名少女。”
里昂笑嘻嘻地说:“你闭嘴。”
海青说:“真的真的,他勾搭成功了,就领到我那里去开房。”
我说:“那你可是间接地祸害少女。”
海青洪亮地笑起来。里昂看了我一眼,像是我很给他面子,这么开得起玩笑。海青的五官相当端正,脸形也不错。他和里昂一样,梳根马尾,只是他的马尾比小手指还细,因为他的头顶彻底秃光了。
“唉,她到底是谁?我正经问你啊!”海青对里昂说,“不是你女朋友吧?”
“女朋友怎么了?女朋友未来时。”里昂说。
海青马上转身回去,拍拍金发女郎的肩膀:“嘿,听见没有,里昂今晚是什么艳福——一个过去的女朋友,一个未来的女朋友!”
金发女郎从后视镜里看看我,温柔得很。她穿一件黑色的大毛衣,很可能是海青的,领口太大,使得她一个肩头露在了外面。她的金发不像其他美国女性那样闪着清洁的光亮,它像是有些起粘。她抿嘴朝我笑一下。里昂怎么舍得这么温柔美丽的小姑娘,让她落到侉头侉脑的海青手里去了?在她的目光离开我时,我突然捕捉到了什么——同情。仿佛她的潜语是:我受完了,现在轮上你了;又仿佛是:你要好好待他。你会好好待他吗?……
里昂靠在椅背上,眼睛看着飞快刷过窗口的灯火。对于我,他似乎是说得过去了,为我找到了这一夜的避难所,并且有海青七拉八扯地和每一个人说话,他也不必再尽职地和我对话。他和我之间有了种奇怪的距离。我很快发现他和所有人之间都有这个距离,这给了他一副挑剔的,抑或是大度的神态,局外地听着看着周围的一切,似乎不懂所有人在热络地交流什么,是什么使这些蠢话变得有趣,而他对一切热络的愚蠢都可以海涵。他就这样把海青、我、金发女郎之间的蠢话听进去,含着轻蔑的微笑,允许这些蠢话进行下去。
海青要照顾前后都有听众,因此音量放得很大。他说:“里昂你知道吗?王阿花找了个工作,上星期三去面试了。你知道工作是干什么的吗?就是在台灯罩上画工笔画。画一个灯罩十二块钱。不错吧?其实画一个要不了一小时。王阿花眼睛都画成斗鸡眼了,阿花,对吧?”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