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若能在1966年倒头睡着在广州城里的大街上,第二年回到家中又何以夜夜失眠?这真有点儿不可思议,但事实如此。躺在床上,睡眠像是跟我捉迷藏。我只好和自己论理。
此一时也,彼一时也。去年,红卫兵是毛主席的小闯将,领导着千军万马冲锋陷阵,每天都有于不完的事情,即使一天给我们48个小时,我们还是没时间睡觉。现在却镇日无所事事,这么个一百八十度大转弯。“事物总是要走向它的反面”,毛主席的话一点不错。老革命变成走资派,老红卫兵为了保爹保娘开始反对文革,虽然不是每个干部子弟都这样,但也为数不少。这些人真做得出!好了,现在我们又恢复学生身分了,毛主席说“复课闹革命”,但复什么课呢?老师们全都学乖了:什么也不做的人永远不会犯错误,日后也不会有人找麻烦说他们与学生为敌。
敌人……
“谁是我们的敌人?谁是我们的朋友?这个问题是革命的首要问题。”
革命……1966年我的第二次串联是为革命还是为旅游?说实话,我登华山的初衷纯是为了游山玩水,可到了那儿却阴差阳错地又闹了场革命。都是那些老道士,不然我也不至于……他们自以为聪明,以红卫兵之道还治红卫兵之身,结果引火烧身,悔之晚矣。
他们让我在山顶上填的那张住宿表得回答他们多少问题?60个?也许还不止。我父母的阶级成分,祖父祖母,外祖父外祖母,七大姑八大姨,他们的姓名年龄职业单位政治面貌,是否参加过反动组织,有无历史问题,有无海外关系……问得没完没了。去他的!无非在他们的寺庙里过一夜,要一个在寒冬腊月连炭火都不生的房间。他们给的被子又冷又潮,我整个晚上都在簌簌发抖,阴气深入骨髓。窗外,山风横起,松林咆哮,西北气流雷霆万钧般碾过峰峦。
我通宵目不交睫,咬牙切齿一遍遍咒骂那些老道士:你们以为自己是什么人?是为我立档案的干部,还是公安局的户籍警?胆大包天,竞敢以阶级斗争为名耍我,一个红卫兵,来填写三代人的出身,这问题最让我没面子。哼!咱们走着瞧。山下华阴县中学有500名红卫兵,扫平这座道观人手足够了。把他们动员起来,半夜出发上山,到山顶10来公里,黎明时分给他一个突袭,搜查一下看能不能找到枪支弹药、电台或其它反革命罪证,否则也可以破除迷信。哈,这个主意不错。
三天后,计划如期执行,虽然没有找到枪支电台,仍然不失为毛泽东思想的又一伟大胜利——所有的道士,那些精神鸦片贩子和寄生虫,都由当地的红卫兵押解山下,扫地出门。那天晚上,我睡到了道长的大床上,暖和舒适,腥红色的丝缎被面,棉胎是新絮的。房间里,淡淡的檀香味仍在缭绕,古老的铜盆里,炭火熊熊。冰天雪地,春意融融,骑驾跨鹤飞越四海,山巅的青松,五彩的云霞,阴阳的和谐,甜美的梦境……
睡觉!睡觉!我一定得让自己睡着才行。5点半以前,别去想5点半!想想我全身的神经都紧张起来。放松,数数字,1、2、3……16,我今年16岁了。
我16岁生日是在贵州的遵义度过的,花了一分钱,买了一粒水果糖,自己庆祝了一下。那时我身边只剩一分钱了。11月间我和另外5名红卫兵一起离开北京,瞻仰了毛主席的故居就分手了。“东方红,太阳升……”别去想那首歌!它简直能让我发疯。我们一行人个个有自己的主意,谁也说服不了谁,于是分道扬镳,说好回北京再见。
生日过后的第二天,天刚破晓我便起了床,自己一人大踏步走进遵义城。我打着绑腿,脚穿草鞋,头戴竹笠,时下步行串联又大行其道。我也想亲历一番,选定的路线是当年红军走过的长征路:娄山关。
1935年,中国工农红军在此受到国民党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