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小津安二郎电影的主要特征,也是八十年代之前中国电影的主要特征,虽然表演观念更新了,新一代演员不会再重复前辈的表演,但我们至今看赵丹、崔嵬、王晓棠、龚雪,并不觉得他们表演过火,反有一种敞亮的好看。
精气神足,便会有另一种电影。
问过医院的按摩大夫,疗程以病人不厌烦了,为结束标准。身体好了,还按,就觉得不舒服。逻辑剧情和视听热闹,相当于舒筋活骨,但筋骨好的人会觉得不耐烦。
九十年代之前,国人筋骨好,瞅美片瞅港片,就是瞅个新鲜,真觉得不耐烦,看过一份赴南极考察船的报告文学,船上备了大量香港武打片录像,人人都烦死了。
我这一辈人现今已骨衰筋疲。另一种电影,成了个念想,知在我辈不可能复现。
看书法历代留迹,透着一股“脑力健”的气魄。脑力健,所以说事的小说是下等,不耐烦于事,要抒情,所以诗歌地位高,也因为脑力健,对现实的观察力和判断力强,所以不耐烦编造,要写史。
中国小说的叙事传统,齐如山讲,许多文人为了让自己的诗流传,才写小说的,所以古典小说中插的诗词多,写小说为走私。
史,有正史(国事)、族谱(家史)、县志(地区史)、个传合集(僧道史),地位均比小说高,一些文人的地位轮不到写史,写小说是为了证明自己的史学修养,高档茶馆里的说书,不是评书演义,而是“讲古”,讲古是说史,得有真学识。
小说是为照顾小市民阶层,谈奇说怪,偏颇玩艺,对时代没有概括性,也不是真性情,所以跟诗、史相比,地位低。明亡遗民,志志不忘修《明史》,亡国了,便要求个概括性……
这都是需要脑力的。
不言而喻的,便不需要再注释说明了,所以省略为诗、史的美学。一些汉代儒家经典、唐代道家经典的注释和清代小说的眉批,往往是为了捣乱,混淆视听,将真意隐蔽。
古人以减省来营造意境,说满说显了,便无意境。不是猜谜,谜底是单一的,而营造意境是为了让人有更多体会。可惜现今人拒绝体会,只求告知。
于是叙事传统不成立了,叙事者迎来了时代变局,我们不需要罗贯中讲什么“浪花淘尽英雄”,只需他告知好人坏人;也不需要曹雪芹讲什么“还泪祭花”,只需他告知谁跟谁睡了。
现今,对一个导演的批判语,往往是“他没有能力讲一个整故事”,而不是八十年代的“他没文化”。
其实我们追求好莱坞故事模式三十几年了,一个导演身边聚集了那么多编剧能人,故事基本是环环相扣,因果明显得都抢眼了,为何还被说成漏洞百出?
因为没有理念的电影,总是漏洞百出的,观众得不到终极满足感。没有精神实质,电影批评也成了逻辑游戏,进入纯智力游戏阶段,大家就容易迷失。游戏厅里的孩子,明知无聊,也总是玩不完的。
电影成了电子游戏,开始是精神亢奋,最终变成了智力体力的消耗,消耗成了最终目的。消耗带来消费,所以电影市场可以维持下去。
另一种电影,在情节上是敢于偷工减料,在人物上敢于不掏心掏肺,却因为有一个开阔心胸的理念、有一份值得辨析的真情,却让人觉得完整。
情节的完整并非完整,人物行动的心理依据也非依据。完整,对于观众而言,是心绪满足,而不是技术达标。
就国画而言,近乎无人的《溪山行旅图》的地位远比人满为患的《清明上河图》地位高,在于一个是心绪,一个是头绪——生活的各种头绪;而心绪则是生命品质。
叙事艺术,不管小说电影,首先满足的是求生欲望——以何种品相生活下去?
2013.3.15